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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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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也一样,哪儿有灯就往哪儿游。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再猜,看你是不是傻子。女孩嗤的一笑,我娘也说你像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扁金的脸幡然变色,傻子才不吝借灯油,傻子才一口气点三盏灯。扁金突然跳到船上,回过头对女孩说,你再骂我一声傻子,我就把三盏灯摘下来,我就把灯油倒回村长家的油桶里去。

    女孩慌了,女孩几乎是扑上来抱住扁金的胳膊,你别生气,我再也不逗你玩了,女孩尖叫着,你别摘灯,摘下灯娘会死的!

    扁金放下了手,扁金以一种得胜的姿态坐到船头上,他说,你又在逗我,三盏灯难道可以当灵丹妙药吃呜?阎王爷在他的小本本上勾掉你娘的名字,你娘就死了,死了就进棺材了,进了棺材就出不来了,三盏灯有什么用?就是九盏灯也没用!

    你们谁也不懂我们家的事,女孩踞起脚尖重新挂好了顶端那些灯,女孩说,没有三盏灯,爹就找不到我们的船了,爹这次要是再找不到我们的船,娘就会死,这是命,你不懂的。

    你爹在哪儿?在河里?难道你爹是一条鱼吗?

    不是鱼,你这个傻子!女孩一生气就忘了刚才的誓约,她的乌黑的眼睛怒视着扁金,爹在十三旅当兵,他有许多枪,你要再撒泼我就让爹一枪打死你!

    十三旅什么?扁金这次没有发作,他听见女孩嘴里蹦出了十三旅这个字眼,十三旅?你说什么十三旅?是十三旅的探子吧?扁金说,你别吓唬我,我可知道十三旅的探子是怎么回事,你爹不是什么兵,跟我一样,他肯定也是专门爬人家的房顶的,他哪来什么枪,整天爬在房顶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挨了子弹。

    你才爬人家的房顶,你才会挨子弹呢!女孩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女孩拿了根竹竿朝扁金晃了晃,扁金以为她要打人,就闪了闪身子,但女孩却拿着竹竿在水面拍打起来,扁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直到两只黑鱼鹰倏地钻出水面,直到女孩把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咯哨,扁金才意识到来自打鱼船的危险,他知道打鱼船上的女孩这次是真的气急了。

    咬他,咬这个傻子一口,咬他两口,咬他三口。女孩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稚气和羞怯,她的黑眼睛里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是这滴泪珠使扁金怦然心动,扁金逃下打鱼船后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滴泪珠,你怎么啦,我没欺负你,是你骂我傻子,你还让那两只鬼鱼鹰咬我,扁金一边逃一边叫,我没哭你怎么哭了呢?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这么愤怒,怪不得她会叫个小碗呢,她的脸也像七月的天气一样怪,说变就变。扁金想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十三旅的探子就是爬在房顶上的,十三旅的探子就是会挨子弹的,否则那群士兵怎么会在雀庄挨门逐户地搜他呢?扁金跑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他忘了拿半篓泥鳅,他不能空手回去,现在不敢下河捞螺蛳,鸭子再饿上一天也许就下不了蛋啦,为了鸭子,扁金就硬着头皮返回去了,他想他不怕那两只鱼鹰,鱼才怕它们呢,它们会咬人,人就不会咬鱼鹰吗?

    你得把半篓泥鳅还给我,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扁金站在船下喊,你要是让鱼鹰咬我,那我也咬他们,看谁咬死谁!

    船篷上的草帘子动了动,女孩的绿头巾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女孩不理睬扁金,扁金就自己搜寻着鱼篓,扁金知道他找不到什么,他的目光忍不住地往上升,看船桅上的三盏灯,天快黑透了,扁金发现那三盏灯越来越亮了。

    把半篓泥鳅还给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泥鳅了,你不能把它藏起来。扁金抓住船舷,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船,泥鳅换灯油,你不能反悔!

    舱里传来了那个垂死的女人的声音,小碗,小碗,女孩仍然躲在舱里沉默着,扁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没听见你娘在叫你吗?叫你把泥鳅还给我,扁金敲着船舷,一边仰望着船桅上的三盏灯,他说,没有我你哪来的灯油?没有灯油你怎么点三盏灯?扁金已经想好了下面威胁性的措辞。但那只鱼篓突然从舱里飞出来,掉在扁金的脚下。扁金就拾起了鱼篓,我可没说要摘三盏灯,他抬头又看了看三盏灯,嘴里嘀咕,让它们挂着吧,浪费灯油是你们的事,不关我的事。

    扁金记得突如其来的枪声是从河对岸的树林里传来的,他能感觉到密集的子弹穿越河面,挟起风声和烟雾。扁金下意识地去找他的破铁锅,破铁锅距离他至多有六七步远,但猛烈的枪声使扁金裹足不前,扁金抱着半篓泥鳅痛苦地蹲了下来,别蹲,快躺下来,你这个傻子,快躺下来呀!他听见女孩在船上大声叫喊着,扁金躺了下来,起初扁金是紧闭着眼睛的,他依稀听见过一种清脆的玻璃爆裂的声音,他猜有几颗子弹击中了船桅上的三盏灯。不知过了多久,扁金觉得枪声骤然停歇下来,他歪过脑袋试探了一下,河对岸的树林真的没有动静了,于是扁金睁开了眼睛,扁金一眼就看见了船头上的三盏灯,三盏灯仍然在夜色中熠熠闪亮,但他发现最顶端的那盏灯现在不是挂在船桅上,那盏灯现在被女孩提在手里了。

    女孩站在船头上,一只手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块白布。女孩对扁金喊道,起来吧,现在没事啦,他们知道我们是老百姓,他们不会再打枪啦。

    扁金坐在河滩上窥望着对岸的树林,扁金喘着粗气说,我知道了。子弹这回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那三盏灯来的,打仗怕灯你懂吗?我让你别点那么多灯,你偏不听。

    灯罩子让他们打破了。女孩提起那盏灯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我要早点出来挥白布就好了,可刚才白布找不到,要是早点找到,灯罩子也不会让他们打破了。

    你又骗人啦,一块白布有什么用?就是十块白布也挡不住一颗子弹。

    我一挥白布他们就认出我来了,他们认出是我家的船就不再打枪了,女孩说,我才不骗你呢,十三旅在哪儿打仗我们的船就往哪儿去,他们认识我了,他们知道我是老百姓,我在等我爹上船嘛。

    扁金张大了嘴,他很想反驳女孩,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他相信是女孩平息了刚才这阵枪林弹雨,问题是扁金不能想像这件神奇的事情,一块白布,就是那炔白布吗?扁金走过去想好好看看那块白布,他对女孩说,让我看看你手里那块白布,那块白布是什么白布?

    就是一块白布呀。女孩抖开了手里的白布,她捏住白布的一角,将白布上下左右挥舞着,我来教你怎么挥白布,女孩说,开始时候我也害怕,后来就不怕了,你一挥白布他们就知道你没有枪,你是老百姓,他们就不会朝你开枪了。来呀,我来教你,女孩抢过扁金的一只手,把白布塞在他手里,女孩说,挥吧,挥起来你就不怕了。

    扁金的手被一只温热而粗糙的小手抓着,你别教我了,挥白布谁不会呀,扁金说,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一块白布就能躲过子弹了?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夜晚。养鸭人扁金突然得知了白布在战争中的用途,他抱着半篓泥鳅离开打鱼船时,名叫小碗的女孩仍然手提一盏灯站在船上,他记得女孩灯光下的微笑,女孩说,我知道爹就在对岸的树林里,他看见三盏灯啦,他就要上船啦!

    6

    被雀庄人抛下的几只公鸡站在草垛上观察黎明的天色,公鸡终于此起彼伏地啼起来了。椒河两岸的许多树林、坟地和农舍有大片的人影活动起来,据我们所知雀庄战役的得名就是缘于雀庄的几只公鸡,雀庄的公鸡在椒河一带总是最早啼叫的,公鸡一叫雀庄战役就打响了。

    扁金听见一种巨大而沉重的响声震荡着河滩,所有的鸭子都乱跑乱叫起来,扁金手拿一块白布从鸭棚冲出来,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打仗了。椒河的水不再向下游流了,黎明的天空破碎了,扁金觉得天空被他们打出了许多洞,流着黑红交杂的脓血,真的打仗你看不见飞来飞去的子弹,也听不见士兵们冲锋陷阵的声音,只是看见一片一片的硝烟,像大雾一样升起来,看见一群一群的麻雀惊惶地掠过河滩,它们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这是真的在打仗了,扁金没想到打仗会打出这么大的黑雾,也没想到打仗的枪炮声会响过马桥镇除夕夜的爆竹声。

    雀庄战役的战场沿着椒河呈丁字形铺开,河汉那里是双方火力最密集的地方,远远地可以看见干芦苇燃烧起来了,一条火龙借助风势婉蜒地朝雀庄这里游走。扁金看见那条火龙走得飞快,放火苗吞噬的干芦苇噼噼啪啪的发出爆裂的声响。扁金无法估计交战军队与他的距离,但他看见一颗流火落在鸭棚顶上,顶上的茅草转眼之间也烧起来了,扁金不知道子弹会不会打到他身上,他只是急着要把受惊的鸭群集合起来,让它们离开无遮无掩的河滩,他要把鸭群赶到村子里去。

    扁金赶着鸭群往村子里去,他头上的破铁锅突然的一震,他知道那是一颗流弹打在破铁锅上了。扁金现在对枪弹没有以前怕了,他拼命地摇晃着手里的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没有枪!他朝每一棵树每一个草垛这么喊着,但他只遇见几棵树几个草垛,村里似乎没有什么危险。扁金目睹了战火横飞的场面,却还没有看见一个士兵。扁金猜想那些士兵的身形大概是让火光和黑雾湮没了。

    走到娄家饲堂那里,扁金终于看见了人,看见人扁金就吓呆了,祠堂仅有的半扇门被那群士兵卸掉了,门口停着两辆大轱辘的板车,两个士兵从板车上搬下了什么东西。扁金很快就看清了,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脸也不像一张脸了,那个人血肉模糊,他的裤子被烧毁了大半截,露出一条断腿,它像被砍了一大半的树杈挂在那儿晃晃悠悠的。

    扁金吓呆了,原来他想把鸭子赶到祠堂里去的,现在祠堂也不能去啦。扁金进退两难,看见路边有个草垛就闪进去了,但是他闪躲的动作明显迟笨了点,而鸭子们不知闪躲,反而叫得更响,你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没法把它们藏起来,于是扁金听见有人从祠堂里冲出来,有人高叫着,草垛后面有人!

    扁金知道他藏不住,他想起女孩小碗在捕鱼船上挥动白布的情景,横下一条心走了出来,当然他没有忘记女孩教他的挥动白布的动作,他向祠堂门口的士兵们挥动着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没有枪,扁金说,我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呀。

    士兵拉开了枪栓,他们几乎同时喊道,口令,口令!

    口令!口令在哪儿?扁金朝身后望了望,但头上的铁锅遮挡了他的视线,我没带口令,扁金说,就这些鸭子,我是养鸭子的老百姓呀。

    把你头上的铁锅拿下来!士兵喊道。

    扁金拿下了铁锅,他看见五六支黑漆漆的枪管对着他,有一个士兵冲上来把他的双手反剪了,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你摸好了,扁金驯服地站在那里不动,他说,那你们就在祠堂呆着吧,我把鸭子赶到别处去。

    那个士兵最后用枪在扁金肋下拍了一下,你是傻子呀?这种时候到处乱跑,你想找死?他看见扁金站在原地发愣,又朝扁金屁股上踢了一脚,傻子,你还不从这里滚开?

    扁金知道他应该离开这里,一时却不知该把鸭子往哪里赶,他在记忆中搜寻着雀庄最安全最可靠的地方,想到的仍然是村长娄祥的家。于是在雀庄战役如火如荼之际,扁金赶着鸭进了村长家的院子。

    扁金没有让鸭子进屋,他知道村长的女人是特别爱干净的。扁金走进屋里就闻到了粮食和木材的清香,那口棺材的棺盖仍然打开着,几粒谷糠在棺盖上闪着小小的金黄色的光,扁金的一颗惊兔般的心现在安静了,不知为什么进了村长的家他就不觉得害怕,他走到屋子一角对准尿桶,不慌不忙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就跳进了那口棺材。

    你不能不信那口棺材在战争中奇妙的作用,棺材里真的很暖和,你知道一个饥寒交迫的人假如觉得暖和了,那他的瞌睡很快也来啦。扁金起初还竖着耳朵倾听村外的枪声,隔着厚厚的棺板,那枪声听来像锅里的爆豆,而且越来越远了,越来越淡了。那时候椒河南岸绵延数里的开阔地上血光冲天,雀庄战役进入了激烈的白刃肉搏阶段,而瞌睡的扁金在棺村里错过了这幕百年难遇的战争场景。他依稀看见村长家的木窗被推开了,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把铁皮油桶放在窗台上,你又来了,扁金嘀咕道,三盏灯,你还要点三盏灯呀?扁金听见自己在说话,但同时也听见了自己香甜的鼾声。

    扁金其实看不见打鱼船上的女孩,其实钻迸木窗的是一只鸭子,只是一只鸭子而已。

    7

    平原上的战争是一朵巨大的血色花,你不妨把腊月十五的雀庄一役想像成其中的花蕊,硝烟散尽马革裹尸以后战争双方吸吮了足够的血汁,那朵花就更加红了,见过它的人对于战争从此有了一种热烈而腥甜的回忆。

    午后的椒河一片死寂,河面上漂浮的几具死尸像鱼一样顺流而下,像鱼一样的死尸意味着枪炮声暂时结束,这种常识连养鸭人扁金也明白。扁金刚刚走出村子就扔掉了头上的破铁锅,后来又扔掉了手里的白布。扁金之所以确信打仗已经结束,还因为麻雀又栖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了,天空中的黑雾已经消散,冬日的阳光又照到了屋顶的积雪上,更重要的,是祠堂里的那群士兵不见了,祠堂门口的烂泥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官道上。扁金走过祠堂忍不住把头探进去,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血污,他看见一个红白斑驳的东西浸在血污中,很像人的半条腿,扁金好奇地走近它,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那真的是人的半条腿,扁金大叫起来,腿,一条腿。他的惊叫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错愕,扁金不知道祠堂在雀庄战役里曾经作了临时医院,他不知道一个人的腿为什么被锯断了扔在地上。

    战争的垃圾与战争一样使扁金充满了疑惑。扁金先是沿着路上的几道车辙印走,沿途捡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一个子弹夹和几枚弹壳,一只黄帆布胶底的鞋子,半盒老刀牌香烟,还有两只散了架的木条箱。扁金试着把那只鞋穿在脚上,大小尺寸很合适,但他觉得脚底黏黏的,脱下鞋一看,原来鞋子里面汪了一摊血,血还没凝干呢。扁金就把鞋放在木条箱里,他想等血干了穿就不粘脚了,长这么大他还没穿过胶底鞋呢。扁金拖着木条箱走了一段路就止步了,空旷的大路和野地使他感到某种危险,他想该去河滩看看,仗打完了,谁知道河滩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被烧过的芦苇秆子散发着焦糊的气味,除了芦苇,还有另一种奇怪的气味随风而来,扁金分辨不出那是腥味还是甜味,扁金朝着那股气味走,实际上也是朝着河汊那里走,渐渐地他的目光不再留意椒河上那些顺流而下的死尸,死尸开始零乱地出现在野地里,地上残存的积雪被他们染成了深红或者淡红色,扁金不怕死人,他在一具死尸边捡到了一支冲锋枪,钢质的枪管和上了亮漆的枪把显示了它奢华的气派,扁金举起枪比划着,不知怎么就扣动了扳机,一束子弹喷着火苗朝天空射去,扁金吓得扔下了枪,它望了望四周,四周仍然一片死寂,幸亏没有人听见,扁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对自己说,就剩下我一个了,他们都死光啦!

    扁金走到红薯地边才看见了雀庄战役最庞大的尸山,那是一次罕见的白刃战后留下的尸山,扁金惊呆了,他甚至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活人。那么多死人像一捆一捆的柴禾堆在红薯地里,红薯叶子和沙上都是暗红色的了。扁金透不过气,现在他明白那种又腥又甜的气味就是来自这片红薯地。那么多人,他们穿着黄色或灰色的棉衣棉裤,还有棉帽和棉鞋,他们有枪有刀,他们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冒出来就死了,有人用枪口对着扁金,有人手里还抓着刺刀,但扁金知道死人是不会开枪的,现在他不用害怕子弹会飞到脑门上来啦。

    扁金站在那里思考了几分钟,后来他就开始捡尸堆里散落的棉帽,那种棉帽是有护耳的,冬天戴着它耳朵上就不会生冻疮了,扁金一口气捡了二十几顶棉帽,收拢在一只木条箱里。他的手上很快就沾满了血,黏黏的很难受,他跑到水边去洗手,沟里的水却也是血水,扁金只有草草涮了涮双手。他拖着一箱棉帽在尸山里穿梭,他想赶快回到村里去。但是死人脚上的那些胶底棉鞋,攫住了他的目光,那些鞋也是好鞋呀,就是娄福的新棉鞋也没它暖脚没它结实。扁金舍不得走,他开始为死人脱鞋,一口气就脱下了六双鞋。脱到第七双鞋时扁金被那死者吓了一跳,他竟然在扁金的肚子上端了一脚,扁金跳起来,他发现那个满脸血污的士兵还只是个少年,他的年纪也许还没自己大呢。扁金看见少年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少年的脑袋却无力地歪到一边。扁金相信他已经死了,他大概是刚刚咽气的。你死了嘛,扁金对着少年嘟囔了一句,你要是没死我就不会扒你的鞋。

    但是扁金不忍心再扒第七双鞋了,少年愤怒的眼睛使他心神不宁。扁金把木箱里的棉帽和鞋子码好了,拖着木箱在尸堆里穿梭,他想回村子去,他想这些帽子这些鞋子够他穿戴一辈子了,以后他再也不怕冬天的北风和冰雪了,扁金走出了红薯地,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条打鱼船,那个名叫小碗的女孩,还有女孩垂死的母亲,她们的船原先就停在附近的河滩上,应该能看见那条船的,扁金极目四望,在一片枯焦的芦苇后面,他看见了三个小小的金黄色的光点。三盏灯,扁金认出那是船上的三盏灯,是冬日斜阳下的三盏灯,那三盏灯不如昨天夜里那么明亮,但三盏灯亮着船就在那里,三盏灯亮着女孩小碗就会在灯下守候着。

    后来扁金就拖着木箱朝三盏灯跑去。

    扁金是在半途上遇见那个伤兵的。伤兵在泥泞的河滩地上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血线,那是扁金在雀庄战役结束后看见的唯一一个活人,扁金起初有些惊慌,但他注意到那个人身上没有枪,他的两条腿肯定被打断了,否则他为什么要在地上爬呢?否则一个人怎么比蜗牛爬得还慢呢?

    扁金屏住呼吸悄悄地跟在那个伤兵的后面,他的脚时不时地踩住了泥地上的血线,他猜不出那些血滴是从伤兵的胸前还是腿上淌出来的。扁金觉得那个伤兵发现了自己,伤兵的头往旁边侧转,他似乎想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但很明显他无力回过头来。现在扁金意识到那个人对自己丧失了任何威胁,他三步两步地就跑到了伤兵的身旁。

    你要爬到哪儿去?扁金轻轻地朝伤兵肩上捅了一下,他说,你爬得比蜗牛还慢,要爬到哪儿去?

    伤兵艰难地侧过了脸,他的喘息声显得急促而粗重。去那儿,伤兵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扁金还是听清了。三盏灯,伤兵抬起一只手指着芦苇丛后面说,三盏灯。

    你看见三盏灯了?扁金说,你要去那条打鱼船上?去干什么?你是个兵呀。

    三盏灯。伤兵说。

    我知道那儿有三盏灯,我又不是瞎子。扁金说,可你不该往那儿爬,那是小碗的家,又不是你的家。

    我要回家。伤兵说。

    你是小碗的爹吗?扁金蹲下身子捧住伤兵的脸,仔细地审视春,你不是小碗的爹,扁金说,你是个老头了,你这么丑,小碗那么水灵,你不像小碗的爹。

    小碗碗儿小碗儿。伤兵说。

    伤兵其实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泥地里爬着,爬得越来越慢,现在扁金看清了那条血线的渊源,这是从伤兵的腹部、肩部和腿部分别滴淌下来的。扁金看见了伤兵的眼睛,深深塌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人快死了,但眼睛里的光却闪闪发亮。

    你要真是小碗的爹,我就把你背到船上去,扁金说,可你怎么证明你是小碗的爹呢?

    三、盏、灯。伤兵说。

    伤兵吐出这三个字后便不再说话了。扁金猜他是没有力气说话了。扁金想这个人是不是小碗的爹很快会水落石出的。他们离三盏灯已经很近了,他们离那条打鱼船只有几步之遥了。

    扁金高声地喊着小碗的名字,他没有听见女孩的回应。女孩不在船头上,似乎也不在舱里,扁金看见了那条被战火熏黑的打鱼船,油毡制成的船篷已经毁于一旦,只剩下几根木架歪斜地竖在那里,奇怪的是船头的桅杆,桅杆和桅杆上的三盏灯在一夜炮火中竟然完好如初,那三盏灯现在淡如萤光,但它们确确实实地亮着,它们让扁金想起灯油和有关女孩小碗的所有事情。

    小碗,去捡棉帽呀,红薯地里有好多棉帽。

    打鱼船上寂然无声,女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小碗,去红薯地里捡东西吧,去晚了就让别人捡走啦。

    扁金的喊声突然沉了下去,他看见打鱼船的船舷上露出一只黑黑的小手,一块白布从那只小手的指缝间垂下来,白布的下端浸在了水中。扁金认出那是女孩的手,女孩没有离开她家的船,女孩躲在残破的舱里。

    小碗,别害怕,仗打完了,你出来吧。

    扁金疾步跳到了船上,他先是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只铁皮油桶,油桶打翻了,灯油淌了一地,你怎么把油桶打翻了?没有灯油你还点什么灯啊?扁金扶起了油桶,然后他看见了船舱,船篷毁于炮火,打鱼船便再也没有遮蔽了。扁金看见了那母女俩,母亲紧紧地搂抱着女孩,但女孩一只手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那只手顽强地伸出了船舷,挥动一块雪白的布,当然那只小手现在已经安静了,手里的白布也已经垂入了水中。扁金不再对女孩说话,一天来见了无数个死者,他已经能准确地区分活人和死者,他知道名叫小碗的女孩和她母亲已经死去。

    两只黑鱼鹰却活着,一只站在船尾,一只蹲在船头,它们像两个哨兵守护着打鱼船。

    她不是有白布吗?她不是挥白布了吗?扁金对鱼鹰说,挥了白布怎么还会死?

    扁金知道他不该问鱼鹰,鱼鹰跟他的鸭子一样,主人对它再好也不会对你说话。扁金突然觉得眼角那里冰凉冰凉的,是一滴泪,他流泪了,流泪是心里难受的缘故。扁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扁金想昨天她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呢,他不希望子弹打到她身上,现在他情愿用一百只鸭子换回她的性命,扁金抓起女孩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手里的白布拽出来。扁金迁怒于那块白布,他把它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没有用的,白布有什么用?扁金突然嘎咽起来,他说,你还小,你不懂事,子弹从来是不长眼睛的。

    那个伤兵爬过来了,伤兵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而他的右臂艰难地向前抓攀着什么,扁金看出来他是想抓住船舷上的那只小手,那是女孩小碗的手,扁金不想让他抓那只小手,他用自己的大手盖住了那只小手,你别抓她,她已经死了,扁金哽咽着说,她们都已经死了。

    扁金忘不了那个伤兵的眼睛,他眼睛里的亮光倏地黯淡下去,他眼睛里原来也有一盏灯,但扁金觉得从自己嘴里吹出了大风,大风倏地吹熄了那些灯,也吹断了伤兵那条颤抖的右臂,他看见那手臂沉重地落下去,落在水里,溅起了几星水花,他看见伤兵脸上掠过一道绝望的白光,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也沉重地落下去,埋在椒河的河水里。

    扁金狂叫起来,直到此时他仍然不能确信伤兵与打鱼船的关系,但扁金意识到自己的手盖住的不是小碗的手,是那个人游丝般最后的呼吸。扁金有了一种杀人后的恐惧的感觉,扁金跳下了船,他把士兵从水里搬起来,你不是说你是小碗的爹吗?你不是说要回家吗?扁金摇晃着那具沉重的滑腻的身体,他说,你怎么死了?你是傻子呀?死了怎么能回家?扁金失声恸哭起来,他把死去的士兵拖到了船上,你说你是小碗的爹,就算你是小碗的爹好了,扁金说,你想回家就回家好了,可你为什么会死,好像是我害死了你们,我没有枪,我是老百姓,我是养鸭子的扁金呀。

    扁金哭泣着把死去的士兵推进了舱里,他看见三个死者恰巧躺在了一起,三个死者的脸上有一种相仿的悲伤肃穆的表情,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名叫小碗的女孩,他门看上去真的像一家人,扁金的心现在变得空空荡荡,他注意到船桅上的三盏灯相继熄灭了,暮色从椒河上缓缓地升起来,而那三盏灯却终于熄灭了。椒河两岸一片苍茫,假如你极目西眺,你能看见落日悬浮在河的尽头,天边还残留着一抹金色的云影,但扁金看见三盏灯熄灭了,扁金的心碎了,他的稚笨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已经沉在黑暗中。

    扁金后来做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想像不出他是怎么把一条打鱼船从岸边推向河心的,后来扁金打着寒颤走进冰冷的河水里,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把船推向了河心。离开这儿吧,这儿不是一个好地方。扁金对着船头的鱼鹰说。船头的鱼鹰沉默不语,扁金又对着船尾的鱼鹰说,带着他们离开这儿,到不打仗的好地方去吧。

    打鱼船在暮色中顺流而下,两只鱼鹰不知道它们的船会漂向何处,去哪个好地方呢?其实扁金也不知道。

    那是雀庄战役结束后的第一个黄昏,打归战场的士兵和车辆姗姗来迟,他们途经雀庄的时候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个人拖着一只木条箱在河滩地上走,对所有的警告置若罔闻,士兵们看不清木条箱里装了什么东西,有人想过去盘问他,但好几个士兵都认出了扁金,他们说,别去管他,那人是雀庄的傻子。

    8

    战争的火球在雀庄留下了许多焦状物和黑色擦痕。连续几天出了太阳,满地的积雪化成了泥泞,满地的泥泞被阳光烤干了,土地便露出了土地的颜色,晒场是黄里泛红的,村巷是灰中透黄的,河滩是黑色的,但是村外那片广袤的红薯地里的黑上却变成了红色。

    曾经被枪炮声吓昏了的家禽牲畜现在醒过神来,它们饿坏了,成群结队的跑到晒场上来寻觅食物。晒场上除了散落的子弹壳,没有任何柔软可食的东西,饥饿的猪羊鸡鸭们开始追逐扁金,向他发出各种乞食的叫声。它们似乎也没有错,偌大的村庄里中只有扁金一个人,它们不向他要吃的又向谁要呢?

    可是扁金顾不上别人家的畜生,他自己的一大群鸭子还半饥半饱的,从河里捞来的螺蛳小鱼只够喂他自己的鸭子,所以扁金一路走着一路驱赶着那些讨厌的畜生,扁金很忙碌,他要趁着好天气洗洗木条箱里的一堆东西,十几顶棉帽,好多只棉鞋,那些棉鞋棉帽都沾着血迹,不洗干净怎么能戴在头上,怎么能穿到脚上呢?但是要把它们全部洗干净真不容易,扁金蹲在河边拼命地洗,腰都蹲酸了。

    扁金把洗好的东西整齐地晾在河滩地上,那些棉鞋,那些棉帽,它们在阳光下仍然散发出一股暖暖的甜腥味,那是钻进了棉花深处的人血的气味,扁金逐个地把那些棉鞋棉帽嗅了一遍,他想这股怪味还真不容易洗掉。但那又有什么呢?你要知道它们比娄福的棉鞋好上一百倍,比娄守义的狗皮帽好上一百倍,扁金爬上草垛守护着他的东西,冬天的椒河水就在他视线里流淌。扁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肮脏的漂满垃圾的河水,几天来大堆死去的牲畜、烧焦的木头和腐烂的衣物浩浩荡荡穿过椒河,战死的士兵们早就被一车车地拖走,但河面上仍然有死尸顺流而下。扁金看见了他不想看见的东西,他想看见的东西一时却想不出来。后来他看见一块白布条在水边漂浮着,扁金就想起来了,他想看见的就是这块白布条,不,是手摇白布的女孩小碗,以及女孩家的那条船和船上的三盏灯。

    三盏灯已经熄灭,那条打鱼船不知漂到哪里去了,椒河水很长,流经三城七县二百多里地,谁知道那条船漂到哪儿去了呢?有关女孩小碗的记忆总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想起女孩小碗扁金就感到难过,有一些看不见的子弹在他体内疯狂地爆响了,扁金的手便狂躁地在身上摸索着,他想把那些可恨的子弹拔出来,但扁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全身甚至骨头都被那些子弹炸疼了,扁金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他无法理解他体内的那些砰然作响的子弹,他安然地躲过了雀庄战役的枪林弹雨,可这么多的子弹是怎么钻进他身体的呢?

    雀庄战役的幸存者扁金突然沉浸在一种意想不到的痛苦中。几天来扁金的脖子、胳膊和胸前新添了许多淤血和疤痂,那都是他自己弄伤的,扁金怎么弄都不能消除他体内的那些子弹。后来他发现了唯一能够减轻痛苦的方法,他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去想,想女孩头上的绿围巾,想那条打鱼船上的三盏灯,想起这些他的身体就变得松软了,体内的那些子弹也渐渐地沉寂了。

    你知道扁金的生活必将改变,现在他生活中不仅仅只有那些鸭子了,鸭子对扁金的影响终于无法与女孩小碗匹敌。有一天扁金发现他晾在河滩上的棉帽棉鞋落满了鸭屎,扁金就追赶着鸭子大发雷霆,你们就会拉屎,你们就会嘎嘎乱叫,扁金在河滩挥舞着拳头吼道,你们怎么没让子弹打死?你们一百只鸭子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

    腊月二十八那天,村外的官道上开始出现了疏散归来的车马人群。人们急于归来是因为春节临近,虽然平原上的战争未见偃旗息鼓的迹象,有万人的军队从西南向东北方狂流般地挺进,战车马蹄腾起的黄尘狼烟在十里以外仍然清晰可辨。但是你想想吧,雀庄有多少人会愿意在异乡他壤燃放除夕的爆竹呢?所以村长娄祥带着七八户思家心切的村民先回来了。

    离了很远扁金就看见了那几辆马车,他欢呼了一声,他扔下手里的一只棉鞋朝乡亲们跑去,但跑了几步就站住了,扁金看见村长的身影就想起自己做错的事,他想起自己曾睡过村长母亲的大棺材,村长是个出名的孝子,为了这件事他肯定能拧下自己的耳朵,而他的鸭子也惹了祸,鸭子们把村长家洁净整齐的院子弄得满地污秽,村长的女人最不能容忍牲畜在她家拉屎,村长又怕他女人,为这件事村长也绝不会轻饶了他。扁金撒腿就往村里跑,他要赶在村长回家之前把他留下的痕迹抹掉。

    扁金冲进村长娄祥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全部围绕着那口棺材展开,他想在棺村里放回十几个红薯,但这么着急上哪儿去找红薯呢?扁金一时没有主意,就匆匆地到灶旁抓了几块木拌子扔进棺材里,木拌子与红薯看上去很不一样,扁金情急之中就拖过一捆干草盖在上面,他知道他无法让棺村里的东西恢复原状了,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只好拉上了棺盖。扁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如何把村长的灯油桶灌满,这似乎容易一些,他很快地解开裤带对着灯油桶撤了一泡尿,然后把桶放回到村长的大床底下。剩下的那些鸭屎其实是最好办的,扁金抓过一把破笤帚扫地,他用的力气太大了,那些干结的鸭屎甚至飞过院墙,落到了外面的村巷里。

    扁金跑出村长家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爬到一棵树上观望着远处的乡亲,那几辆马车刚到村口,扁金坐在树上,他想不如就在树上迎接乡亲们。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娄守义家的老桑树上,他眼前的大瓦房就是娄守义家的大瓦房。扁金的心倏地往树下坠去,他的身子也一起坠到了树下,现在他意识到那大瓦房顶上的窟窿才是他惹下的大祸,他想爬到那房顶上去,但他知道自己连茅草屋顶都不会苫补,怎么会苫补大瓦房的房顶呢,扁金急得大汗淋漓,他想起娄守义有五个力大如牛的儿子,还有三个凶神恶煞的女儿,他们肯定饶不了他,他们每人踢他一脚就能要了他的命,扁金蹲在老桑树下茫然失措,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后来扁金就捂着脸蹲在那里,他听见体内的那些子弹又乒乒乓乓的爆响了,他的全身上下甚至骨头都开始疼了。

    材长娄祥发现扁金的时候欣喜若狂,娄祥跳下牛车,张开双臂扑过来,像鹰捕小鸡一样抓住了扁金。

    娄祥说,你个傻子,你还活着嘛,都说子弹不长眼睛,谁说子弹不长眼睛,它就是不打傻子嘛。

    扁金说,我不是傻子。

    娄祥说,谁说你傻子?傻子能从枪炮下活过来?谁说你傻子他自己就是傻子。

    扁金说,子弹打到我了,就是拔不出来,我身上到处都疼,疼死我了。

    娄祥伸过手在扁金身上捏了几下,哪儿挨子弹了?你这身皮比牛皮还结实呢,娄祥抓着扁金的耳朵说,你个傻子,又跟我胡说八道了。

    别拧我耳朵。扁金满脸惊惶地瞟了眼村长的大手,我没去你家。扁金突然叫起来,我的鸭子也没去你家拉屎。

    你去我家干什么?你的鸭子跑我家拉屎?怕我拧不下你的耳朵?

    别拧我耳朵。扁金仍然叫喊着,他的脑袋始终躲避着娄祥的大手,他说,我没拿过你家的灯油,小碗也没拿,你家的灯油桶还在床底下放着呢。

    娄祥突然不说话了,他的光头凑到扁金面前,他的犀利的目光刺得扁金双颊通红,好你个傻子,娄祥冷笑道,我就猜到你干了坏事,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扁金垂下头,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护注了两只耳朵。他说,我没睡过你家的棺材,棺材是给死人睡的,我没睡过。棺材里的红薯有油漆味,我也没吃过棺材里的红薯。

    娄祥的嘴里吐出了脏话,他的大手终于掰开扁金的十指,他的两只大手同时揪住了扁金的两只耳朵,同时狠狠地拧了几下,然后娄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

    扁金捂着耳朵站了起来,他觉得耳朵快掉下来了,但他还是忍着疼痛朝村长的背影喊了一声,村长,我告诉你,娄守义家的房顶让子弹打了个窟窿!

    许多村里人朝扁金围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扁金打听雀庄战役的各种细节,扁金一句也听不进去,扁金粗鲁地推开人群往外走,你们像老鼠一样逃走了,你们的房子却没起火,我在这儿守着我的鸭子,可我的鸭棚让他们毁啦。扁金说,你们知道吗,我在祠堂里睡了好几天啦。有个孩子拉住扁金的衣角问,扁金,你怎么没让子弹打着呢?扁金甩掉了孩子的手,他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而又忍住了,扁金哽咽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子弹都藏在我的肉里,我都快疼死了!

    在雀庄人看来扁金说话从来都是语无伦次傻里傻气的,他对雀庄战役的描述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引起了一阵嬉笑声。他们疑惑不解的是扁金最后的呐喊,你们不是好人,扁金扯着嗓子在村口呐喊,你们一百个人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是扁金在雀庄留下的第一次呐喊,也是最后一次呐喊。

    9

    养鸭人扁金在腊月二十八的夜里离开了雀庄,也许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这已经无关紧要,村长娄祥那天气冲冲地步遍雀庄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看见扁金和他的鸭子的影子。王寡妇的儿子在椒河边捉螃蟹,他告诉娄样扁金赶着鸭子顺河滩走了,他说扁金一边走一边还在哭呢。

    村长娄祥以为扁金在天黑以前会回家,但扁金再也没回家。说起来扁金在雀庄也没有什么家,他带走那群鸭子就把家也带走了。后来是娄福娄守义他们回家了。他们不会不回来,雀庄人谁也不愿意在外面过年嘛。扁金离村那天,娄祥在他家的柴堆上发现了一只棉帽和一双棉鞋,他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认出那是军用品,而且他很快猜到它们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娄祥咒骂着扔掉了棉帽和棉鞋,刚扔掉又捡了回来,他是个识货的人,这么暖和实用的棉帽,这么结实耐穿的胶底棉鞋,娄祥实在舍不得扔掉它们,他知道那是扁金赎罪的一份礼物。

    收到棉帽和棉鞋的还有娄守义一家。娄守义起初喜出望外,但后来弄清了那些棉鞋棉帽和房顶上大窟窿的联系,娄守义的脸便气白了,几只烂鞋烂帽来换我家的房顶?娄守义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怎么会没挨子弹?他就是被子弹打成个蜂窝,也解不了我心头的恨!

    不管是村长娄祥还是娄守义,他们都舍不得扔掉扁金的礼物。大年初一的早晨,娄守义去娄祥家拜年,看见娄祥头上戴着和自己一样的棉帽,脚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棉鞋,他们两个盯着对方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齐会意地笑起来。

    娄守义说,这帽子很好,有两个护耳,冬天不冻耳朵。

    村长娄祥说,棉鞋也很好,又结实又暖和,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棉鞋呢。

    过年那几天村长娄祥常常想起扁金,他不知道扁全为什么像个老鼠一样逃离雀庄。过年了,别人都回家了,他却像个老鼠一样地逃啦。娄祥想起扁金以前也做过不少让人痛恨的事,有一次他差点把人家的猪拖迸椒河呢,以前他从来不害怕,从来没跑过,这次为什么怕成这样?娄祥后来很自然地联想到雀庄战役的枪林弹雨,他猜扁金大概是让子弹和炮火吓破了胆。

    直到这年秋天,雀庄的乡亲们没有谁再见过养鸭人扁金。秋天的时候娄福跟着一条稻米船去椒河下游贩米,船过桃县地界的时候,娄福看见了养鸭人扁金,扁金赶着一群鸭子在椒河岸边走。娄福说他认出了扁金,扁金却不认识他了。娄福问他去哪儿,扁金说他不去哪儿,他要找一条打鱼船。娄福问他要找什么样的打鱼船,扁金说是一条有三盏灯的打鱼船。娄福说从来没见过有三盏灯的打鱼船,他问扁金找那条船干什么,扁金就不说话了,扁金像个哑已一样赶着鸭子走,后来扁金就埋下头,像个哑巴一样赶着鸭子在椒河边走。

    什么打鱼船?什么三盏灯?娄福回村后说起这件事就咯咯地笑,他对乡亲们说,我早就说过扁金是傻子,你们偏不信,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

    现在我们该相信了,扁金和他的鸭群仍然在椒河边走,他们大概会一直步到椒河下游,走到椒河水与其他河流交汇的丘陵地区。这其实是一条异常险恶的行走路线,我们知道平原上的战争是一只巨大的火球,它可以朝四面八方波动,秋天的时候,战争的火球恰恰正在向丘陵地区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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