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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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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性格上的悲剧。

    从幼年起,我就有太多的阴影,我从不敢相信什么,我甚至不敢希望自己会有好运气,因为我知道那是不真实的,即使幸福仙子偶尔会光临,她也只是进来瞧一瞧,很快地就要从窗口飞出去。

    我不相信,所以我拒绝

    现在我终于知道做自己命运的先知与操纵者,应该接受什么样的苦果。

    奇怪的是,我不再像从前般甘之如饴。

    我想反抗,非常地想反抗或者我不会成功,但我总该给自己机会一试。

    “我不甘心!”我一下子叫了出来,叫声之大,在黑夜中听起来,非常地可怕。

    “妈咪!妈咪!”小露一下于被我吓醒了,大哭起来,睡眼惺松地要找她的妈咪。

    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她。

    “要不要我帮忙?”吴妈也起来了,站在外头问。

    “我可以应付。”我要她回去睡。

    哄了好久,总算把她又哄睡了,我自己也累得阖上眼睛。

    朦胧中,我见到了嘉露,她跟往常一般活泼,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在床头娇声娇气地叫我:“越红!快醒,我有事告诉你。”

    我醒了过来,但是被小露踢醒的。她睡觉不老实,两条小胖腿乱蹬,正好蹬在我小肮上。

    我不能对她生气,只好自认倒楣,闭上眼再睡,但嘉露走了,怎么也不肯再回来。

    就连在睡梦中,我也无法抹去那样的彷徨与伤心。

    醒来时,颊上还有凄清的泪。

    小露六点就醒了,我从眼缝里瞄她偷偷溜下床,光着脚到处翻到处我,她在找她那个特大号的洋娃娃。打开橱门,开抽屉,还弯腰瞧床底下,忙得不亦乐乎,起初还怕我听见,最后找急了,翻得叮叮咚咚。我不由得佩服起海伦,她永远想得是那般周到。昨天孙国玺告诉她我在这儿,她马上知道要把洋娃娃带来哄小露。

    昨晚她没交代清楚,讲得含含糊糊。现在一细想,我才明白昨天她根本没找我,是孙国玺主动找她的,而她也就马上来了。

    这,可就是友情。

    但我又对她做过什么呢?这么多年来,都是她在默默付出,我并未回报她。

    小露终于在一个柳条篮里找到了洋娃娃,抱着它在地板上玩了起来。

    阳光渐渐照下来,把贴近花园的走廊照得像金子一样亮。小露天真地玩着,阵阵的花香飘进来,一切,真像是一幅画。

    我坐起身看这幅画。

    看跟嘉露当年那么相似的小露。

    “小露!”我忍不住叫,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心思又回到洋娃娃身上。

    我下了床,替她穿上衣服:“起床要先穿好衣服、洗脸刷牙,知道吗?”

    “知道。”她敷衍我,可是仍那么可爱。我情不自禁亲了她一下,然后拽她起来“走!洗脸去。”

    她被我拽得哇哇叫,洗脸更是怪叫连声。

    “嘿!真像个标准的后妈!”一个人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笑,是海伦。

    “这么早你来干嘛?”我瞪她一眼。

    “喂!我们是朋友老友的友,你就不能友善一点?”

    “你有何贵事?”我脸上满是香皂泡泡,赶紧冲干净.“你有何贵事?”小露在学舌。

    海伦一把抱起了她“啧啧啧”亲个不停。

    吴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八宝粥、咸鸭蛋、肉松、紫苏花瓜、荷包蛋。

    “哇!好棒哦!”海伦像三天没吃过似地跃向早餐桌。如果被她家的女佣阿凤知道,一定会伤心。阿凤经常在菜色上变花样,讨她欢心,她却老是认为“隔锅的饭香”

    阿凤有回忧心忡忡地问我:“小姐老在节食,这怎么得了?”

    “白雪公主,吃啊!”海伦替小露添了一碗粥,鼓励她多多加餐。这是海伦一向的态度,她认为死者已矣,应该把时间、心力花在照顾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海伦姐姐,”小露在问“大姐姐为什么不吃?”

    “她有胃病,要慢慢吃。”海伦说起谎来从不打草稿。

    “我也有胃病。”小露的手捂在心脏的部位。

    “搞什么鬼?”海伦皱眉。

    “我要吃糖。”

    “你弄错了。胃病要吃葯,你喜欢吃什么葯啊?”海伦放下筷子。

    她是“治胃病”专家,当年她就是这么整嘉露的。

    门铃又响了。吴妈正在院里浇花,我刚走到玄关正要喊她别乱开门,她却糊里糊涂地把门开了。我看见进来的人,右手握的筷子不由地掉落到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她叫。

    “吴妈,把门关起来。”我镇定了下来。

    “少在我面前吆三喝四的,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你到底眼里还有长上没有?”母亲的脸色气得铁青。

    “任何人叫门,都不准再开!”我叮嘱吴妈。_“你说话啊!”母亲挥动着手臂。她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该有风度时也能表现得像个皇后,但在我面前,她从不加以掩饰。

    我们太亲了,亲得可以彼此裸裎相见。但她似乎不明白,我不再是五岁的幼儿,我长大了,是个成熟的人,不能再用最原始的方式相见,更不能要求我放弃立场,跟她站在同一阵线。

    “妈,有话进来说。”

    “你还记得我是你妈?我看你早忘了吧?乔琪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向着她?”母亲仍在叫嚣。

    这儿虽然是独门独院,用不着怕谁听见,就算听见也管不着,但我非常不喜欢她这样。难道她认为解决问题只有一种方法?

    “如果您进来好好谈,我们是母女;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很为难。”我定定地看着她。

    母亲被我的话给说呆了,仰着面孔站在那里。太阳光晒下来,照在她的眼袋、皱纹、黑斑上,完全无法掩饰一个女人进入中年的苍老。

    愈是美女愈是难看。

    那样无情的暴露,也使我心头一惊。

    母亲想了一会儿,怒气冲冲进来了。

    海伦听到我们争吵,也探出头来。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马上会意,转身就走。

    “海伦,等一等,”母亲对她喝叱了一声“别看到我就跑,我又没有毒。”

    她真让我丢尽面子。

    “伯母还有交代?”海伦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转了转。

    “装什么糊涂。”母亲冷笑“把乔琪的那个小表带来,给我看看。”

    “海伦,这里没你的事了。”我冷静地说。一边是我母亲,一边是我妹妹,我如果不能好好处理,可能会造成一辈子的遗憾。

    海伦马上溜走,这也是她的专长。

    “妈,坐,喝茶还是咖啡?”

    “我什么都不喝,用不着你来指挥我。”母亲的脸这回气得发白。

    “对!你是我妈,怎么好跟小辈一般见识。”

    “好刁的嘴。”母亲仔细看我“别以为孙国玺给你撑腰,我就治不了你。”

    “那当然。再怎么说,我都是您生的,要打要骂都由得你。”

    “说得那么便当,黑的、白的还不任你说?”母亲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简直是拿我没办法。

    “那我怎么敢?妈,老实说,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打跟骂都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

    “我又不是三岁,用不着你教我。”

    “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要您坐下来,我们好好谈。”

    “谈什么?”母亲怀疑地看着我。

    “那得看您今天找我是什么事。”

    “不行。”母亲发现我用话套住她,马上挣脱“你把那个小杂种马上送走,我们再好好谈。”

    “送到哪里去?”我问。她的情报太灵通,判断也完全正确,才能立即赶了来。但就算再快,一切也已铸成了。

    “随便,你爱送到哪儿就送到哪儿。”

    “您这是在善后,还是把事情愈弄愈大?”

    “你什么意思?以为我三岁,吓唬我?”

    “如果您只有三岁,铁定当选今年度最年轻的妈咪。”我笑了笑。

    她想了一下,也笑出来:“胡说些什么!寻你老娘开心。”

    “在我心目中,您永远青春永驻,年轻美丽。”

    “胡言乱语。”母亲有些害羞,冲淡了不少原先僵硬的气氛。总之,你称赞任何一位女性美丽,就算她明知是拍马屁,心里还是高兴的。

    “如果现在把小孩送走,会造成相当的困难和不便。”

    “什么困难?”

    “外头有不少人在找新闻。小露一旦出现,他们能炒得多大就炒多大,能说得多难听就多难听,这样不止是孙国玺一个人受害”

    “他罪有应得。”母亲恨恨地说。

    “那您呢?他做的事本就不利于您,再无辜受累,岂不更倒楣?”

    “我憋不下心头这口气。”

    “若要出气,倒也简单。”

    “怎么说?”母亲的兴趣来了,她的恩怨太分明,应该生活在武侠片中,才能如愿地快意恩仇。

    “孙国玺犯的是通奸罪,依照本国法律,犯通奸的另一方可以到法院诉请离婚。乔琪的女儿便是现成的证据。您放心去打官司,一定赢。”

    “离婚?”

    “是啊!您不是要出气?”

    “那”她想了一下又说“若是离婚成功,我可以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同律师研究,要求合理的赔偿及赡养费。”

    “同孙国玺扯破脸,什么也别想得到。”她很现实,也够精明,马上算出结果“他会想尽办法让我什么也得不到。”

    “即使他所花的代价比您能得到的还要多?”我问。

    “对!”她一下子泄了气。

    “还有别的出气办法”

    “闭嘴,你那些馊主意我一个也不要听。”

    我笑了。母亲跟着越明的那几年是穷怕了,不过她没有因为贫穷而变得下流,只是变得更谨慎。

    “那您回家去,好好地做您的孙夫人,受别人尊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笑话!”她一拍桌子,吴妈刚泡好的热茶被她拍得四溅“闹出这种丑闻,还会有谁尊敬我?”

    “您在耽心谁不尊敬您?”

    “所有的人。”

    “邻居?朋友?佣人?还是看报纸杂志的读者?”我替她描述得更具体些。

    “当然没这么多,但我总有些亲近的人吧?”她讪讪地说。这次的事件已为她带来不小的烦恼。

    “有人敢当面笑您?”

    “他们会在背后笑。”

    “那算什么英雄?背后道人长短,最是无耻的小人。”我笑着说。

    “万一人家当面来笑呢?”母亲平常也够能干,现在一下子乱了方寸,简直像个十七岁的小女生。

    “太简单了,敢上门来作怪的,不是有备而来,就是大二百五,干脆先他一步翻脸,别给他留面子,害得自己做不成人。”

    母亲愣愣地坐在那儿听我说,好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好吧!就听你的。”

    “过好日子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妈,您要珍惜,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玩点好玩的,把心思放开,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我送她到门口。

    “小表,讲道理给我听?”

    “不小了。”我说“妈!抬起头看看,我都3o啦!”

    她真的瞧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以为她必有褒贬,不料,什么也没说。

    “我走了。”她到大门口,转过头,欲言又止。我想她还是想看小露。

    我摇摇头:“不用看了,跟嘉露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也有震动。

    我在想孙国玺是个强人,他拥有的是强势遗传,这点可由嘉露和小露身上看出来,但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这遗传呢?

    我非常地像母亲。

    “你妈回去了?”海伦跑出来。

    “还不快去上班?”指着钟给她看“八点钟了。”

    “急什么?开车过去五分钟。”

    “五分钟?你会飞?还是车子有翅膀?”

    “好吧!十五分钟。我跟小露谈得来,晚点去不行吗?真可恶。”

    “食国家俸禄,这么不敬业,怎么对得起纳税人?”

    “又念经!”她捂起耳朵。

    “有空的话,中午来吃饭。”

    “心领了,今天要开会,有功夫吃便当就不错了。”她懒洋洋地走了。

    “海伦,谢谢!”

    “谢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她摆摆手。“别让人为你耽心。”

    小露抱住她的腿,不要她走,瘪着嘴要哭。

    “海伦姐姐要去上班,你教大姐姐讲故事给你听,她最会讲故事了,能把黑的讲成白的!”海伦对我挤眼睛。

    “大姐姐,讲故事,我要听黑的讲成白的故事。”小露马上来缠我。海伦脱身而去,笑得什么似的。关上门后,还银铃似地在墙外响。

    她当然笑。

    笑我将讲黑的变成白的故事。

    “讲嘛!讲嘛!”小露爬到我腿上,我已经沦落为耍猴的了。

    吴妈来解决我的烦恼。

    “要不要听吴妈讲猴子报恩的故事?”她踱了过来,如果不是腰上系着围裙,还真像个说书的。

    小露她的猴子故事听得转不过头来,我趁机躺回床上,本来准备随便靠一靠,却不料一下子睡着了,而且睡得好沉。

    “大姐姐!大姐姐!”小露揪我的耳朵,硬是把我给揪醒了。我昏昏沉沉地起来,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姐姐,陪我玩,”她把洋娃娃抱上床“我们玩过家家。”

    我从没玩过什么过家家。

    “玩嘛!”她在地上铺了一撮碎纸,说:“我假装炒菜,你来我们家玩,娃娃是客人。”

    她炒菜炒得不亦乐乎,我举起娃娃,一边接她递过来的碎纸,一边还要装作吃的样子。

    “好不好吃?”她问。

    “好吃!”我回答。

    “娃娃喜不喜欢吃?”她抬起头,耽心地问“会不会太咸?”

    “我再尝一下,”我假装尝了一口“不会,刚刚好。”

    “娃娃乖乖,吃完了饭,再吃水果。”她又举了一匙过来。

    “吃饱了,吃不下。”我拒绝。

    “吃饭怎么可以不吃水果?”她很忧愁“会消化不良哦!”我不由“噗嗤”地笑出声来。现在我才明白,小孩子有多磨人,难怪会有人说宁愿在烈日下作两小时苦工,也不要照顾小孩。

    “娃娃不吃水果,妈妈要生气啰!”小露摆脸色给娃娃看。

    我希望马上有人助我脱离苦海。小露是可爱,但还没有可爱到能让我继续跟她坐在一道说傻话。

    我正预备站起来,小露却亲亲热热地攀住我“啧”地一声,狠狠在我颊上香了一记。

    “姐姐!我好爱你!”她靠在我耳边说。

    我一下子抱住她,抱得紧紧地。嘉露幼年时,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我忽视她,不理睬她如果我能赎罪,我愿意在比嘉露更小的孩子身上补回来。

    “姐姐!”小露见我没回答她,耽心地问。我把脸藏了起来,因为我不愿意让她见到我哭。

    中餐时,电铃又响了,我已经嗅到了麻烦的气息。

    “不要开!”我对吴妈说。

    我从后门偷偷绕出去,看到的果然是几个记者打扮的人物。

    “就是这一家。”他们指指点点,其中有的还举起相机,往大门猛拍。

    我溜了回去,打电话找孙国玺。

    “我们要马上换地方。”我告诉他“记者已经发现这里。”

    孙国玺派了车来,我们正在上车时,守候在门口的人发现了,急急追过来,我把小露塞进车里,其中一个手脚最快的记者只来得及拍到我手中的大洋娃娃。

    司机加足了马力,绝尘而去。

    孙国玺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是杉原海滨。

    这是孙国玺在仓促间所能安排得到的最佳处所。当司机向我报告时,我很惊讶;我在台湾出生,在台湾长大,从南到北不敢说每个地方都去过,但至少说得出名字的多少该有点印象,而我竟对这地名一无所知。

    “杉原海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问司机。

    “在台东,老爷在那儿有个别墅。”

    原来如此。

    孙国玺在松石小筑见我们。小露看到他很高兴,可是又对陌生的地方有点害怕,直到孙国玺伸手抱她,才亲热地喊爸爸。

    孙国玺抱她抱得很用力。他是个非常刚强的人,但不知怎么地,我竟觉得小露亲吻他时,他的脸上流露出非常强烈的忏悔。

    他有三个女儿,一个死了,一个不能相认。

    我是他唯一的后代。

    “小露交给你了。”他郑重地拜托着。

    我一阵鼻酸,忙忙低下头去。

    “到了台东,一切自己当心。”

    “我会。”

    我想带小露坐火车去,可是孙国玺不肯。他说带着小孩坐火车太辛苦,一定要派车。原先的司机太多嘴,他换了个比较稳重的。

    小露听说我要带她去旅行,高兴得很,直拍手叫好,可是她有个条件:“我要先去看看妈咪。”

    我看着孙国玺。他替我解围,蹲下了身子,柔声对她说:“妈咪到菲律宾去拍戏了。”

    “她不是生病吗?”小露可不笨,聪明得很。

    “那也没办法,电视公司赶着上档。”孙国玺从不说谎,这一回真难为他。

    “妈咪什么时候从菲律宾回来?”小露失望地问。

    “很快!等你们旅行回来她就回台北了。”孙国玺艰难地说。

    我们走了。车还没到宜兰,小露就睡着了。山路非常险峻,是有名的九转十八弯,常常有车在这儿出事,但没多久,我就又见到了大海。

    碧青的大海令人心神一宽,还有个小岛,像梦幻似地浮在大海的远处。

    也许,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事情会好转的。待乔琪的后事尘埃落定,小露很快就可以回家。但我只是为这个而忧心吗?我问着自己。

    我心里还有别的事,但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哀伤。

    “妈咪!妈咪!”小露的梦话更使人难过,我轻拍着她。她又睡着了。

    慢慢地,倦意也袭了上来,我闭上眼睛,很快地滑入梦乡。我梦见我又回到那个屋子,梦到了我坐在沙发上缝洋娃娃的衣服,陈诚坐在一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关怀充满了柔情。

    我们曾在彼此最糟的情况下相逢

    我重新醒来时,泪珠悄悄滑过脸颊。

    今生今世,也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可是我多么地怀念从前。

    怀念那有过笑声和歌声的日子。

    到台东,天都黑了,车子在荒凉的公路上走。我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一我有些害怕孙国玺给我们安排的地方过分荒僻,又害怕不够荒僻。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里,车子终于到了目的地。进入一个简朴的铁大门后,里面别有洞天。庭园里植了许多美丽的热带植物。

    花的香气顿时袭进了车厢内。

    “好香。”连小露都频频吸着鼻子。

    车一停下,那栋日本式的木屋里马上有一个老妇人迎出来。司机为我们介绍,她姓李,在这里看了十多年的屋子,从现在开始,就由她伺候我和小露。

    老妇人非常恭谨地迎我们进去。小露一踏进玄关就爱上了坐在榻榻米上的一只大虎斑猫。

    “咪咪!咪咪!”她去摸大猫的毛。猫很尊严地走开了,不过老妇叫唤它时,它回过它那骄傲的头。

    “大黄!”老妇人对小露说“你边叫它的名字边摸它,它就会让你亲近了。”

    趁着小露跟猫玩时,我问老妇人准备晚饭了没有。老妇人端上桌的是四菜一汤,全是海鲜,九孔、蚵、蛤蜊、西施舌,和一盘炒鹅仔菜。

    小露坐了一天车没有胃口,但我板起了面孔,她不敢不吃。我自己的胃口也很差。倒是司机吃得很多,他开了一天车,非常地需要营养。

    吃过晚饭,司机表示要赶回去,明天才能恢复正常上班。我给他的加班费他也不肯要,马上就上车走了。我帮小露洗过澡,赶她上床去睡,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安顿好她,客厅中的电视已经播出了晚间新闻,电视台记者极尽煽情能事地叙述着乔琪的生平。我正要李嫂关掉,但已经来不及了,萤光幕上出现的是一帧小露的照片。

    小露的事曝光了,我当机立断地带她离开台北是对的。她大小,不应该面对成人所造成的悲剧,更不应该被当成工具,卷进另一个更丑陋的漩涡里。

    李嫂看见那帧照片时,呆呆地看着我。

    我对她点点头:“有件事你一定要记着,不许对任何人说小小姐在这儿。”

    “我知道。”她忙不迭地应允。

    “还有,不许在小小姐面前提她母亲的事。”

    “我会记得一有电视新闻马上关掉。”她比我预计还聪明。

    我上床时百感交集。就在还不到一个月前,我为了嘉露的事满街乱跑,满腔的怒火。但现在,一切烟消云散,残酷的现实逼我认清了真相。

    我睡着了,没有再梦到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也许,我们不能再相见,也不该再梦见他。

    小露醒得比我早,天还没亮透,她就急急下了床去找那只叫大黄的猫玩。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直到李嫂招呼吃早饭才下床。

    李嫂介绍附近的风景给我们。照她的描述,这儿真是个世外桃源,从旁边的都兰山可以一路玩到伽兰港。

    “风景美极了。”她说“如果再有兴趣,可以坐公路车到三仙台,那里的景致又不一样了。”

    我发现她用辞还颇典雅。仔细询问,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是个退伍军人的遗孀,在大陆上曾教过小学。我便请她导游,陪我们到附近走走。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去预备了野餐。

    小露在临走时,还想把大黄带去。可是大黄从她臂弯中跳下,一溜烟地跑了。气得她噘子阱脚,逗得李嫂哈哈大笑。

    “夏天常有观光客来这里游泳。喏!你看,靠近公路那片青草坡上,一到暑假就会有人来露营。”她指着凸出海岸的草地。

    “可是现在不是夏天,怎么也有人露营呢?”小露问。果然,在草地的边缘,有个小小的黄色的营帐,旁边停着一部摩托车。

    “这个人来了好些天了。”李嫂解释“真是个怪人。”

    我问她此人如何怪法,她说:“别人来这里露营,为的是游泳,他却不在游泳季来,每天只呆呆地看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台湾现在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厌恶都市尘嚣,往往工作一段时间,储蓄了一笔钱,就丢下工作,尽情地唐徜徉在山水里,走到哪里算哪里,把大自然当做自己的家。

    这是极度的科技文明中产生的另一种隐士。

    我并不见得羡慕他们,但我觉得应该有适当的尊重。

    当小露吵着要去看那个怪人时,我阻止了她。

    第二天,我们从同一个地方经过时,又见到那顶帐篷。小露看看我的脸色,不敢再吵着要过去。

    其实只要好好教导,她非常地懂事。为了奖励她,我把第二天的旅程延长了一些,到伽兰港去玩。伽兰港被称做小野柳,但我觉得它的朴实无华,比已经被过度人工化的野柳更可爱。

    李嫂教小露用塑胶袋抓石缝里的小螃蟹。小露开心极了,在岩石上跳来跳去,乐不可支。我坐在一边看她。如果孙国玺能够看她这样快乐,心里也多少会宽慰一点吧!

    第三天,我们又到伽兰港去。小露迷上了捉螃蟹。当我经过那片草地时,黄色的帐篷已经不在了。

    “那人走了。”小露说。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阵怅然。我对自己变得这般容易感伤而讶异,也许,是由于心中有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们继续往伽兰港走,走到一半,李嫂突然说:“小姐,快看那辆摩托车,就是那一个怪人。”

    车子风驰电掣而过,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我整个人像电殛似地呆住了。那个背影,那个背影是我再熟悉也不过的了

    “小姐”李嫂被我吓住了,连忙摇我的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过身来,好半天,才强笑道“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

    我看错了吗?一整天里,我心绪翻涌,不可遏止。

    我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我几乎是强迫地告诉自己:那人不可能是陈诚,他已解约回到美国去了。台湾是他的伤心地,他怎可能留在此地?他理应回去追寻他生命的另一道彩虹。

    “小姐,你一整天都不说话,我很耽心。”李嫂靠近了我。我对她摇头,但心中那怅然的愁绪却令我侧过头。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别再来烦扰我了。

    我站起身,让海风吹干我的泪。远远的,强风夹着海潮往岩石冲击,激起了飞空数尺的浪花,景观非常的雄伟,然后又汇成了激流,在巨岩中飞腾,再退回了大海

    我的心也不禁随着浪花而激荡。

    只是,我这一生中,再也找不着那激起浪花的人

    “大姐姐!”小露握住了我的手,依恋地看着我“不要哭!不要哭!”

    那一夜,我难以安眠,在床上辗转了数十遍,我终于下床去拨电话。我的手颤抖,心也是。

    电话拨通了,传来的是海伦睡着了而硬给吵醒的声音,她生气地问:“找谁?”当她听出是我,马上清醒“越红,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失踪这么多天?”

    我没有回答,只是哽咽地问:“他没有走,对不对?”

    我应该等海伦回答,但我害怕了,后悔了,我挂掉了电话。我怕,怕她回答我:“你胡说些什么,他早回美国去了,他何必留在这里?”

    我接连三天没出门,我躺在床上,完全不想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

    幸福走到我面前来,我却亲手赶走了它。我痛恨自己的愚蠢。

    到第四天,李嫂看不下去了,她竟然威胁我,如果我再不振作,她要打电话给老爷,报告我的情形。

    我只好答应她出去。这回,我们去的是都兰湾,海景的风情又与伽兰港不同,它有着非常优美的弧形港湾,还有许多珍贵的结晶石散落在海滩上。

    李嫂告诉我肯弯腰捡一捡,到处都是花蓝玉、紫玉、花紫玉、玛璃和石榴石运气好一点,还有更好的宝石。当地人已经把捡奇石当做了赚钱的副业。

    小露听她的话,认真地捡些她认为很美的石头,一心想着要回去串成项链。

    我漫无目的朝前走。我不是来找宝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来找寻什么。

    忽然,远处一个黄色的小点吸引了我,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间凝住了。天!正是它,正是那顶黄色的帐篷。我急促地呼吸着,喘息着,向黄帐篷跑去,但当我快接近时,我又踌躇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一定是弄错了,我马上转身。

    是的,我弄错了。当我转身时,我看到那个人的确不在帐篷里,他坐在一个斜坡上,正在对着美丽的海景作画。我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眨眼,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我必须用拳塞进嘴里,才不致哽咽出声。

    是他!是他!是那个提供房间又提供早餐、天下独一无二的房东是那个曾给了我快乐,又被我的悲剧意识拒绝的男人。

    他憔悴了,他瘦了,一张脸经过了日晒风吹,只剩下一大堆胡子;他抛弃了一切,地位、名望、舒适的屋子、高收入但他似乎也没有寻找到快乐。

    我的泪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但我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也许,只是想过去跟他说一声:“嗨!”

    “嗨!嗨!”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轻声地说着。

    我知道,当他那么忧郁地画着海景,那么不快乐地流浪之时,有个人老远跟他说声“嗨”是多么的重要。

    也许,他会完全不能相信、也许,我要跟他倾诉的,不仅是一句“嗨”

    但,那有什么重要呢?风吹着我,像是在我胁下安上了翅膀,不断催促着我:快!快!我终于在风中跑起来,快乐的泪水涨满了眼眶。我向他飞奔时,心中清楚地意识到:今后,我努力朝向着的,将会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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