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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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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亲生日宴那天,宦晖并没有带叶凯蒂出席,两兄妹单身主持晚会,努力陪客人寒暄、碰杯、跳舞。

    转身的时候,宦楣看到镜子里去,凝视良久。

    宦晖借镜子一角打领花,取笑她:"每况愈下?"

    无可否认,姿色不能再同十五二十时相比。

    她问宦晖:"记得我十七岁生日舞会?"

    "当然,大约有一百名男生问及你的择偶条件。"

    "最近还有没有人提起?"

    宦晖避重就轻地笑答:"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

    宦楣追着他来打。

    招呼起客人来,还是一本正经的,金童玉女似站在父母身边,使宦氏夫妇觉得十分满意。

    宾客虽多,统统是老面孔,今天你装饰我的宴会,过两日我来点缀你的派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来去去是这几十个达官贵人,第二天照片又刊登在社交版上叫小市民观赏。

    宦太太兴高彩烈,绝不言倦,能站在宦兴波身边三十年不变,当然有她的办法,再过十多年,这套功夫就会成为艺术。

    在家里举行宴会其实是最累的一件事。

    宦楣开小差走到花园去看天。

    她抬高头轻轻说:"青石板上钉银钉,千颗万颗数不清。"

    身后忽然有人说:"其实,在任何时候,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有三千颗左右。"

    宦楣一愣,一边转易一边脱口而出:"宗平!"

    那人也一惊,欠一欠身,"我不知道你在等人,对不起。"

    不,不是邓宗平。

    宦楣看着那个年轻人一会儿,冷风一吹,刚才喝的香槟涌上心头,她有点发呆。

    "你是哪一位,好像没有人介绍过我们。"

    "我老板是宦先生的朋友,由他派我出席晚宴。"

    "那应该是熟人了,今日不过请数十位人客。"

    "他们的确相当知己。"

    来人彬彬有礼,但是背着光站,宦楣看不清他脸容。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鄙姓聂。"

    "啊,聂先生好似对天文颇感兴趣。"

    他笑了,"哪里,我听人说宦小姐念的是天文物理。"

    宦楣笑,"可见谣言即是谣言,我修的是文科。"

    她转到另一个方向,想在月色下看清楚他的面孔。

    他刚刚别过头来,宦楣与他一个照脸,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陌生人会有一张这样漂亮的脸。

    亲友一直公认宦晖英俊,可是与这位客人相比,五官未免失之纤细,缺少一种男子气概。

    宦楣忍不住问:"你们是哪一家公司的?"

    他笑一笑,"冀轸出入口。"

    宦楣对这间公司并没有印象,这并不稀奇,她对父亲的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是对方对宦家却好似了如指掌。

    她说:"快将散席了。"

    好色是人之天性,漂亮的面孔令观者心旷神怡,宦楣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当然对她有兴趣,不然不会与她攀谈。

    宦楣说:"有空再联络,我们一起看星。"

    听上去委实太浪漫了:坐看牛郎织女星。

    是以他有刹那间失神。

    宦楣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去送客。"

    她拉一拉缎子晚服,发出悉悉一阵轻响,转出客厅去。

    她一直陪父母站在门口招呼,但没有再看到那位聂先生,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第二天一早宦楣接到凯蒂的电话,只说要祝宦伯伯生辰快乐。

    宦楣马上知道凯蒂在打探消息,"你放心,毛豆与我都没有带朋友回家。"

    凯蒂像是满意了,"我有份礼物送给令尊。"

    "你给毛豆转交便可。"宦楣搁下电话。

    反正已经醒了,她拨到钧隆的公关部找许小姐打听冀轸出入口行的来龙去脉。

    许小姐笑道:"很奇怪的店名是不是?"

    宦楣答:"并不,二十八宿中第十三十四颗星正是翼宿与轸宿,此人毫无疑问是个业余观星家。"

    许女士如闻印度文,"什么?"

    宦楣只是笑。

    "有了,"许小姐说,"冀轸的主持人姓聂。"

    "有没有名字?"

    "聂上游。"

    "与我们华洋有什么纠葛?"

    "要贷款部才会知道。"未经上头同意,即使对方是大小姐,也不便透露太多业务上消息。

    "你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

    "那没事了,谢谢许小姐。"

    聂上游,可能是他老板,可能是他本人。

    下午,她蹭到母亲身边,"妈妈,我好不好请客人回来喝杯茶?"

    宦太太即时问:"异性?"

    "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

    "为什么不到外头去玩?"

    "我的望远镜并不能手提。"

    "不行,一破例不可收拾,叶凯蒂会把宦家当旅舍。"

    宦楣叹口气,"阴阳人呢,阴阳人能不能带回来?"

    "小姐,你找份正经工作吧。"

    "我还不十分肯定我要做的是什么。"

    "你父亲在十八岁那年就已经知道了。"

    宦楣笑说:"一代不如一代。"

    宦太太终于关心起来,"你要请什么人来喝茶?"

    "根本没有人。"

    "宗平来不来?来的话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

    "父亲的想法同你有点两样。"

    宦太太自顾自说下去:"伊益发出色了。有一次下午茶碰见他,特地过来向我鞠躬,还替一桌太太付帐,害我感动了三天。现时这样的年轻人真不多见了。"

    他的好处也并不只这样,宦楣嘴说:"他很会这一套,伪善。"

    宦太太不以为然,"一个人若假得令我那样舒服,假得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就当他是真的,外边也有人说宦兴波假,我一点不觉得。"

    宦楣打趣母亲,"你在恋爱,懵然不觉。"

    宦太太说:"去你的。"

    她戴上眼镜,在翻阅一本华丽的画册。

    宦楣探头过去一看,见是梅兰芳的艺术,不禁唷一声,马上说:"这是要长期苦练的玩意儿,以我们这样年纪,最宜养生,切忌野心勃勃,不如逛时装店去吧。"

    宦太太怔怔看着女儿。

    半晌才说:"眉豆,多亏有你,陪我说笑逛逛散散心。"

    宦楣做一个羞愧及无地自容状,"像我这种没有用的女儿,也不过会这些。"

    真要学好一门功夫,长年累月,除吃饭睡觉外,都得练、练、练。学艺数十年,才能先难后易,苦尽笆来。

    开什么玩笑,有什么必要。

    宦楣陪母亲去买皮鞋手袋。

    她悠闲地坐着抽香烟,宦太太看到这一季的新货兴奋得团团转,每隔五分钟便叫一次"眉豆眉豆你过来看看好不好"。

    于是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谁叫眉豆。

    宦楣早已习惯,既来之则安之。

    邓宗平不是这样想,他问:"你认为我会适应你们的世界,你真的那么想?"

    他的姐姐生产后十天便为卑微的薪水回到工作岗位,他世界里的女人都是苦干的牛,驯服而憔悴。

    宦楣抱着母亲的鳄鱼皮手袋怔怔地回忆,在他补习下,她的功课飞跃猛进,因为她想讨好他。

    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吧,他应该有足够能力改善家庭环境。

    "眉豆,眉豆,你来看看这靴子好不好?"

    到这个时候,宦楣也不得不觉得母亲无聊,"妈,我们又不骑马。"

    明明是大家闺秀出身,一旦在小王国内发号施令成了习惯,就直把那种意气使到公众场所来。

    宦楣从容地看着母亲,已经上了年纪,让她去吧。

    下班的时间到了,街上人群车潮汹涌,一班看样子是自食其力的女士们推开店门嘻嘻哈哈走进来挑东西。

    辛是辛苦点,她们有她们的乐趣,买起奢侈品来,一般一掷千金。

    宦楣轻轻同母亲说走吧,捧着大包小包,在横街上了车。

    宦太太问女儿:"你在想什么?"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去接父亲下班。"

    宦太太连忙说:"你太不识趣了,人家下了班还有应酬。"

    宦楣看母亲一眼,做这个太太也着实不易,这样超人的忍耐、温和、大方。

    "男人的事,我们不要去理它。"

    回到门口,发觉宦氏父子一早到家,正在大门前观赏研究一辆血红色的跑车。

    宦晖兴奋不已,手抚车身,不住赞美,看见妹妹回来,连忙喊她:"眉豆过来看爸送我什么?"

    "又是一辆跑车。"

    "这不同!这是林宝基尼君达,订制三年,今日抵埠。"

    宦楣耸耸肩,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四个轮子一副引擎,用以代步。

    "上车,眉豆,我们去兜风。"

    眉豆轻轻说:"你应该载叶凯蒂,她会开心。"

    宦兴波在一旁呵呵笑,"眉豆,你不说你要什么?"

    宦楣笑笑。

    宦楣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第二天早上,她找到许小姐,一阵哈哈天气真好你的部门请不请人我来学习如何之后,她说:"我想公关部代我找一个人。"

    "我们帮你联络好了。"

    "我想找邓宗平。"

    许小姐是钧隆的老臣子了,当然风闻过这位先生,便不动声色的说:"一定办妥。"

    宦楣道谢。

    她所要的,不过是听听邓宗平的声音。

    不到十分钟电话就复过来了。

    邓宗平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声音礼貌大方客气,不带一丝感情。

    宦楣想:可把我当一个客户?

    宦楣的千言万语都叫他堵住,于是只得说:"你知道梁国新一事?"

    "听说过。"

    "我想去旁听。"

    "我可以代你查一查上堂的日子。"

    "梁家有我儿时好友。"

    "那自然。"

    两人沉默良久,宦楣不得不说:"好吗?"

    "托赖,过得去。"

    他身边有人同他打招呼,宦楣被逼知情识趣的说:"你忙你的去吧。"

    "那我们改天再谈。"

    这种失落不是用笔墨可以形容。

    稍后律师行的秘书通知宦楣有关的地点与时间。

    邓宗平就站在秘书身边,见她说完了,随即问:"宦小姐语气如何?"

    "很平常,她叫我等一等,拿枝笔记下来。说得涸仆气。"

    邓宗平坐下来,未免惆怅,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也幸亏如此,不然,再见了面,那只冰冷滑腻的小手再搁上他的手,恐怕会有事发生。

    饼去的已经过去,居然还可以继续做朋友,通消息,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功绩。他与她两人为这段感情所吃的苦,不足为外人道。

    邓宗平心一阵辛酸,忍不住将头伏在双臂上。

    棒壁有人叫他,"邓,邓,你的电话。"

    他才打醒精神抬起头来应付工作。

    那日宦楣为了去看梁小蓉,起了大清早。

    在法庭外见到梁家三口,她开头没有把他们认出来,不,不是因为众人形容枯槁,而是连尺寸都忽然不对版了。

    梁小蓉与她一起长大,衣服可以调过来穿,如今像比她矮了大半个头,整个人蜷缩着,像是要努力躲藏身体,逃避注意力。

    宦楣一声不响,坐到长凳上,伸手过去,握住梁小蓉的手。

    梁小蓉呆滞的抬起头来,见是宦楣,无神涣散的眼睛渐渐露出讶异的神色,跟着是感激的泪光。

    她俩四只手紧紧的交叠。

    律师正在轻轻叮嘱事主,时间到了,法庭大门打开,宦楣拍拍朋友的手,目送他们进去。

    她不打算陪他们聆听冗长的审问及答辩。

    梁氏夫妇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外人的存在。

    两人的精魂像是早已离开他们的躯壳,肉身无奈地缓缓蠕动走入法庭,如同行尸。

    两扇大门随即合拢。

    宦楣没有即时离去,她坐在长凳上发呆,她不相信那是她所认识的梁国新。

    梁伯伯平时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天生有控制场面的魅力,目光到处,没有一个客人会被冷落。

    但是刚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呆若木鸡,视若无睹。

    宦楣心中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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