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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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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间房间,所有大学的宿舍都很小,但是这一间却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楼,可以看到这个曼彻斯特。我坐了下来。

    他刚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马来亚女子,比他大四个月,人很不错,皮肤极粗,太胖,热带的女子多数如此。她说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还没有褪掉,她没有看到我在冬天时候的肤色,跟墙壁一样。我不太喜欢她。

    我不容易喜欢一个人。

    弟弟房间里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纱,丝带镶满着。我默默无言。她只是幸运。她不看红楼梦,不喝旗枪龙井,不看维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条皱皱的牛仔裤到处跑,头发开满了叉,我不喜欢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幸运。

    我对于弟弟的女朋友总是处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选择。

    我是漠然的。等学校搞好了,我一个星期也不会见到他们一次的,让他们去好了。

    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牛仔裤穿一次换一次,要浆要熨,笔笔挺,配一条七千块美金的“朗凡”鳄鱼皮带,这是我。

    然而我是一个好女朋友吗?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间,一边贴满了美丽的跑车照片,另外一边贴着各式各样的美女。

    其中还有一张秦萍五年前给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迹还约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实际上秦萍比我大两岁。不过这张照片是难得的。

    弟弟问我:“你喜欢什么车?”

    “e型积架v十二引擎。”我说。

    他在帮我卷头发。这个机械工程学博士。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说:“我有自恋症的。”

    他笑了。

    然后我也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米雪儿吗?米雪儿?”

    他一怔。

    我听见电卷在我的头发上“滋”的一声,焦了一圈。

    米雪儿。

    我常常记起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常常记得她。男孩子的记性坏。米雪儿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记得她,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美国,一条街上,我跟他说,我说我弟弟总是认识一些不会讲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儿是法国巴黎人,靖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说:“或者弟弟已经忘记米雪儿的存在了,但是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他说:“一个人的脑袋,不要放太多的东西。”

    我只是微笑。

    当时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现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来,他看见一张大卡片,他问:“寄给谁的?太重了,起码要花三十辩士,你太阔。”

    我还是微笑。

    男人的记性总是坏。

    所以我问靖:“你可记得米雪儿?”

    他放下了卷发器,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爱――米雪儿。”

    我呆住了。

    “她还寄卡片给你?”我问。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给她。卡片无所谓吧?我也许一辈子没有再见她的机会了。”

    “她还记得你?”

    靖说:“是。她对我那么好。”

    我也喜欢有人这么说起我:亦舒对我那么好。我微笑。

    “我喜欢她。”我说。

    “比喜欢秀琼多?”靖问。秀琼是那个马来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琼,美芳,珍妮。但是他们都是特别的幸运。

    “并不,”我说:“我只是记得她,我老实记得一些运气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儿,十分之九的法国女孩子都叫米雪儿,但是我钟意这个名字。我并非讨厌秀琼,只是我处之淡然,与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亲戚往往是不能选择的。

    我的女朋友叫彦,叫文吟,叫正英,叫云,我自己,叫亦舒。我异常喜欢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欢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这样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无疑问,秀琼会做一个好妻子。我能做什么?

    我洗了一条牛仔裤,肥皂粉一直过不干净,湿漉漉的挂在架子上。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嘴角吊着香烟,身上喷着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任何人。

    靖问:“你以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为你忘了她了。”

    “我没有,但是一个男人,只能要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说:“她适合你吗?”

    “秀琼对我很好。”

    “米雪儿呢?”

    “米雪儿也对我好。”他说。

    “什么发生了?”我问:“你写信说,你们会订婚的,我去买了一直汉玉戒子给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现在却挂在那个马来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条俗而不堪的金链穿着。”

    “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

    “她应该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任性如你。”

    “爱是爱。”我说。我老是觉得这个马来亚女子不过是想找一个丈夫。而我,当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总不管他做什么,他赚多少。爱是爱。

    靖说:“阿华是不错的。”

    “阿华?当我认识阿华的时候,我的稿费还比他的薪酬高,他连电话都装不起。”

    “你必须忘了他。别说现在,家里决不会再让你跟一个戏子的。他是一个好朋友,我喜欢他,但只是一个朋友。”

    我微笑。一个戏子。

    这是整逃诹红楼梦的结果嘛!

    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一卷手抄佛经,上面这样说:“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怀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里,稻在田头,骑牛觅牛,且来见佛。”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打明儿起,我也干脆改个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许我会下决心追求一个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吃安眠葯,不再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不用瞪眼看着一只别人无意间(这里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梦见他。

    米雪儿。她每夜可有梦见靖?

    每当靖把手搁在马来女朋友肩上的时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儿。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灵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儿每年寄一张卡片,一连四年,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他现在可能像靖一样,一家团聚,嘻嘻哈哈的说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儿,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而我在这个异乡,坐在一盏陌生的灯下,思念着他,我的脸色苍白。

    靖说:“米雪儿说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为我找得到嘛?”我说:“我也不过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吗?不,没有这种机会了。”当他收到卡片,一定觉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念英国文学,暑假到伦敦,碰到了靖。

    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在巴黎开银器店。她父亲说:“踏出了家,不要回来,跟中国人去吧。”

    靖那时只是ba。学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飞机上,她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靖看她。她一脸的泪水。

    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凭什么?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说:“秀琼很妒忌,每逢有信来,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听着。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这种卑劣、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以名之曰爱。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爱的人,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说什么。(我要与你去英国。廿天够了吗?我要与你共渡廿天,我们会很快乐。)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

    靖说:“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她想来看我,我拒绝了。”他补了一句:“我想娶秀琼了。”

    “很好。”我答。

    他问我:你要见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声音说:有什么好看?她有什么?除了运气,她还有什么?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什么人都可以见我?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话了。

    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泪有什么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

    我问:“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馆极好。”靖镇静的答。

    他记得她,他待她不过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报衷漂翻过来,又翻过去。

    我们在伦敦三天,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

    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长裤,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但是伦敦没有他,我的脸渐渐沉下来。

    弟弟问:“去看白金汉宫?”

    “不。”我说。

    “去看卫兵转队?”他问。

    “不。”我说。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说。

    结果去看了一场“耶稣基督超级明星”没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场就哭了。

    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靖问:“去过圣荷西?开车去的?”

    “是。”我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米雪儿,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

    我想她的胆子小,与我一样。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们都不是。我们总是退让: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见她。

    我会去巴黎,我会去看她。

    我会说谎,我见到她,我会说:“靖叫我来看你,看你是否快乐,因为曾经一度,你是他的真爱。”

    有几个卜狄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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