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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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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毫意欲去吧喝酒,黄昏演讲完又睹了一晚上赛马,思及吧里播放的蓝调或钢琴爵士我疲怠得直要呕吐。妹妹家,多么健全的家庭空气,今夜委实不宜,我畸零的精神状态像一枚孤鬼近不了正堂大屋,我会被一点晃动人影惊吓得离开老远。我也没有半分力气想跟费多交谈,谈什么呢?我们活在两个世纪的人。

    说真的,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费多以了望原野的姿态望尽夭涯路,那是霓虹市招中最高的一座亮著十二f蓬莱宾馆,费多在邀我同往吗?天哪他实在太年纪小了,小过我所有的学生,我怕我没办法。可费多脆脆不带任何情绪如透明压克力的声音说,papa去你家,还是我家?

    我骇愕低吟,那么,这个,不过,的确往昔我曾经带回家我美妙的萍水相逢,隔日在我仍沈溺于对他体味和气息的蜜稠回忆里,他已离去且偷走了我刚领到的一厚笔奖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那以后我变得戒备,谨慎多了。

    费多一派松淡说,到我家好啦,我打圣域传说给你看,还有我会用咖啡帮你算命喔。

    我说,你家里父母亲呢?

    费多撅嘴巴说,他们会在家才有鬼。

    我说,他们都不管你的?

    费多说,你说提款机吗。

    提款机?

    对呀,提款机,我是提款卡。

    哦是的,提款卡与提款机之关系。费多很高兴我答应去他家,转瞬蹦发雀跃,吱喳说,papa我告诉你,圣域传说,帅呆了!它属于角色扮演游戏那种,我的是彩色版,而且我装了魔奇音效卡,会奏出好好听,好好听的音乐,耶!耶!费多呼叫起来,半举双手比划著v字舞动,真是一只快乐的螃蟹啊。

    但我根本不懂他所描绘是何物,也不想懂。圣域传说,后来我看他在电脑上玩,才晓得原来是这四个字。我好奇问他,父亲做什么的?

    费多说,我爸跑国外做生意,就算回台湾,也常不在家。其实我满喜欢这个老爸,他真的够聪明,赚钱一流。有次他回家,我正在打方块,他心血来潮跟我借玩,第一次就打了三万多分,输给他──费多做状跌到几步之外,是撞墙昏倒的意思罢。

    我问他,母亲呢,也不常在家?

    费多说,我妈,那就很好想了。她一天到晚怀疑我爸有小老婆,抓不到证据,又抓不住他的心,更抓不著地的脚。今年她开始玩股票,牌打得更凶了,跟朋友去跳交际舞之类,过得满充实。

    那么,你都是一个人?

    费多说,我妈这样比较好,我就不用担心她。我姐出嫁前,她可是闷疯了,说都是我们拖累她,不然她早改嫁了。姐嫁掉后,她人倒变开心,也不爱待家里了。

    反正我照顾自己没问题,钱也不缺,她回不回家没有影响,我还更自由。我并不爱他们来陪我什么的,因为,不一定有话说。

    我问他,念哪里,几年级了?

    费多看我一眼说ei4,你很爱问耶。我念一个,反正一个你也不会知道的学校。

    而且我不想念台湾的大学,想当完兵再出国念,所以我跷家到处玩,没什么压力。

    你跷家跷课哦。

    不的,我跷家,但,不跷课。绕课太麻烦,搞大了,学校通知来家,不是很烦。

    跷家就不烦吗。

    不会。我是这样,在我妈去打牌或出国玩的第一天,出门,然后算准她回家前一天回来。万一出状况,就说到同学家睡了一天,她不会太找我麻烦。爸回家的日子比较不好算,但只要有状况,我妈怕被削,一定帮我当的,她每次都跟他说我去露营。

    跷家都去哪里?

    ktv,mtv,还有去钓虾,就算没地方去,也可以住宾馆,反正不爱一个人在家。我姐知道我常趁爸妈不在时不回家,对,她用不回家来形容我跷家。我像一匹狼,很独的。

    那你的朋友呢,最少,你也有个同学罢。

    没有,我是独子,喜欢独来独往。人家说钱可以买到朋友,但我不爱别人是因为我有钱才在一起,所以,没什么朋友。

    女朋友呢?

    女朋友,你不知道现在女生都很势利耶,我宁可到宾馆叫应召的。叫过吗?

    是还没有。我不爱,怕中奖。我也不想当gay,太累,太麻烦了。

    没人骚扰你么,我是说,会有很多人追你吧。

    那看你要不要被追呀。若不想被骚扰就不会被骚扰,我认为是这样。像我,去ktv,一间房里只我一个在唱,唱得真好耶,虽没有人欣赏没关系,萤幕会打出掌声鼓励的字幕。唱累了,就睡下,醒了再唱,我都叫他们从歌本的第一首开始播,唱到完。

    我疑惑望着眼前这个一脸嫩气的费多小儿,竟如阿森巴赫遇见达秋。

    德文阿森巴赫,堆满尸体的小河,死之河。阿森巴赫没能渡过,死在弥布消毒剂味道的瘟疫水城威尼斯,达秋便是这死亡与性滋养出的纯洁诱乱之花。而今日何日,我追随费多来至他家,他将用咖啡替我占卜命运。

    这个家,没有生活痕迹的家,好像电视剧塔出的布景,金碧辉煌一似华西街台南担仔面。很干净,每天一位欧巴桑来打扫。玻璃柜里陈列洋酒做为摆设,女主人化妆抬上各种超级名牌保养品,琳琅堆置,多得可拿来糊墙壁。吧桌有半瓶矿泉水,时日久远,让人错觉那里面当已生出苔青或孑孓。事实差不多,我坐靠角落的皮沙发里,居然教蚊子叮著,颈侧顿时浮起一块疙瘩,奇痒难耐。蚊子忽忽飞经我视线,消失一阵后,又自耳际俯冲过,我啪啪响打不死它。电梯大厦,冬天何处飞来蚊子,肯定是这张流沙深陷般的皮沙发,方圆几尺内太久不曾有人走动过了。没有煮咖啡机,费多弄了杯即溶的麦斯威尔,基于礼貌,我悠缓搅拌著铁匙,瞧见自己的脸幽森映在晶墨色矮几上。

    没有一本书,这楝房子里。报纸,杂志,或者只要是印著一些不论什么字句的,dm啦,型录,电话簿也行,就我环顾所能及,都没有。我骤失凭怙,漂荒著。费多持易开罐喝,遥遥坐我斜面。我们好像无法对话了。他换掉牛仔裤,放落长长的t恤盖住臀部,引人臆测那底下穿了衣物否,直到他坐下来,是件鹅黄短裤。他曲腿坐在那里的姿势,宛若莱茵河女妖坐在岩礁上。我们好像突然沦丧了不久前我们还拥有的足资对话的空气,我渴望他叫我papa把我们叫回去刚才那个情境。我无法掌控自己正变成一根失水的藻叶,黏涩,快发出咸臭了。我真想快快告辞,趁这股臭味尚未溢出之前逃之夭夭。

    费多喝光饮料,抛篮扔进筒去,匡当惊我一跳。他捞起遥控器,谢天谢地我们前面的普腾大电视发声了,一会儿渗出画面,猪哥亮秀。他转遍诸台,结果仍回来秀场,唱歌跳舞开黄腔,容易便把屋子填满了?

    我们沉默看秀,至电话铃响,费多抄起机子接听,走到垂幔流苏的窗户那边对机子耳语。我猛然醒觉,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啊,我不过是垫档。飞鸟尽,良弓藏,可以告退矣。我一口饮尽冰冷咖啡,表示这就离去。

    费多关机后对我说,papa你再等一下,我朋友马上过来,就开始玩。

    我过分迎合他几至谄媚说,好的,咖啡算命是吗。

    费多说,我朋友讲最近电脑病毒太厉害,他把电脑都封了暂时不敢玩。我跟他讲玩这个要三片磁片,容量超过3mb,他的虽是够装啦,但只够单色版,一听我这套是彩色版,二话不说,马上来。

    是的费多并非说咖啡,他说电脑,我缄口无言。依然看秀,等待果陀。秀播完,费多转到nhk第二台时,果陀来了。

    果陀望我一眼算不算打招呼,不知。费多亦不介绍,半声不吭,双双连体婴般钻去房间,他们互相不说话的!随后费多叫我,papa来。

    我蹑足跟进,谦虚倚在墙侧看他们,不僭越。ok,画面有了,费多说,密码。

    果陀拿起红色x光透视片取码,四五八。

    费多把数字打入电脑,磁碟一阵骚动,乍地,萤幕破开裂出诡丽极了的动画,魔奇音效卡奏起音乐,哇我惊呼,的确震撼。他二人却毫无所动,酷得像脑科医生准备进行手术。

    半晌,他们只是瞪著萤幕,尔后有如蚂蚁用须交换讯息的他们悉簌一触,便已完成协调似的,果陀落座,按下了进攻键。费多侍旁,摊开来六大神洲舆览,手执道具图表。且看,果陀所扮的主角在萤幕上东奔西跑,出村庄,遇三个美丽女魔,果陀稍手软时,费多已祭出火云骇术,杀得三女落荒逃走,赚了三十元及经验五点。

    我暗中密察他们是否情侣,一片茫然。

    费多说他不想当gay因为太麻烦。我的好友蓓蓓,她说做ài实在太累人。一日有性,自我便曝露出来,男友的自我也泄底,性不过是积压彼此的张力,大家都受伤。她说她是和平爱好者,追求和平,不要涟漪。

    我的学生豪豪,他说把马子跟玩电动,属于同级。若约会完要做点什么,比起去找地方或引诱对方上床,倒不如早点回家打电玩看电视录影带。

    蓓蓓后来告诉我,日本这半年流行起所谓,第二处女症候群,即失去处女的年轻女性就此可以不性爱。好比麻疹,水痘,早出早好,既然打了预防针即可免疫遂赶快去打。此流行病原因很多,其中一项,由于各种资讯调查显示女孩们非处女,故使大多女孩讨厌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特意失去处女。现今又从资讯知道人人不必然都性爱,则不做也十分之放心。非处女的早或晚,端看公司或学校的气氛来决定,性爱亦然。失去处女不因爱恋对方发生,只是跟比较熟惯于做ài的人发生,随伴而来记忆犹存,如此,可以了。

    我讶异,那么,异性恋亦同性恋化了?

    经常,我们跟并不认识的人爆发性关系,分别时,我们对那个人的回味才开始。

    这回味,如同每一种生物在交配之后都是忧郁的,也充满了感伤。

    是谁说的,叔本华么,一个人在恋爱中的狂喜与痛楚其实是,种族灵魂的叹息。

    种族意志贯彻于爱情为了两性结合繁衍后代──看啊这个,真是多么的古典。那些异性恋间的奇闻轶事,雌性是选择者,小心呵护住稀有卵子,伪变且聪明的挑拣出合作夥伴,而参与角逐的雄性们,必须打通亿万难关所付出的体力智力耐力精力,足使后世大惑不解,发出评赞,愚蠢,你的名字是男人!

    今后,若一时代大部份的男性,渐渐皆失去想要生殖后代的驱力,蠢力?这个时代大约亦已同性恋化矣。当我听见周遭的妹妹姐姐们并发怨怒说,奇怪这些好男人都哪里去了!我总是全神贯注控制住自己别,别脸红,力持最从容的风度以掩藏身份。

    当男人们都不再见异思迁,睹色心动,因为麻烦?太累?没时间?没办法就是不想?女人们于是都沈寂了。

    当无性爱时代来临,何时候?二二,中译片名叫银翼杀手,男人奉命去杀复制人,最终千钧一发主客易位,复制人把男人从摩天悬楼拉救上来时,复制人的命时已届,他怅望着男人及其背后空中扑起的鸽阵,逐渐死去,化成为金属液体。

    当然,女复制人爱上了男人,因为有爱,奇迹般续存了下来。

    当费多和果陀打到一处城堡,相传内藏奇珍异宝,极危险,费多主张进,果陀决心一探。先武装,戴上战神头带,紫砂拳套,身著蓝晶铠,足登龙蜥靴,手执炎玉剑,大剌剌进地窖。嗳呀不好,五步一妖,六步一魔,好容易找到几个宝箱,启开全是铭谢惠顾,未了赚到两粒粽子一碗肉汤,不及吃又中剧毒,匍匐前往

    当调查统计宣告,婴儿潮出生代,将于二六九年全数死去。此时我隐约听到一缕乐声,若断若续,如此熟悉,如此悠远。起先我不留意,我流浪在圣域传说里荒芜将死。但它又来了,又没了。一次比一次,明晰,确定,终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它就在外面。我循声而往,是客厅,电视萤幕播映一部黑白片,我不敢相信我所看见的,那上面是,nhk第二台,我看见费里尼的大路正在上演中。

    大力士安东尼昆,低智女朱丽叶塔,两位可爱的老朋友跨越时空来晤,我热泪盈眶,坐看如梦相似。

    多久多久了,阿尧出国前我们在美新处林肯中心看的大路,也是我与阿尧最后一起共看的电影。每每尼诺罗塔的配乐一起,阿尧便感冒似的抽搐著鼻子,剧终时和安东尼昆跪倒于沙滩里无尽悔恨的啜泣汇奏为一片滔滔逝水,阿尧哭了,我也哭了。我们趁灯光大亮前各自赶快整顿好,逃出门仍悲切不止,默默一直走路。一整条重庆南路布置著牌楼国旗,十月金色的风到处镀上一层金。阿尧买了烤鱿鱼,我们喝完公园的冰镇酸梅汤,坐博物馆阶梯上撕鱿鱼吃,才开始谈观后感,却做了一个完全跟我们情感相反的结论。我们嫌大路,太乡愁了,不够犀利。我们著迷于八又二分之一,而膜拜爱情神话。

    几年后我看到大路录影带,带著忆往的心情,比跟阿尧看时知道了一些背景知识。当年左翼记者皆反对大路,此片跟社会政治问题沾不上边,用新写实主义的说法,这是部拒绝的电影,颓废反动。唯独一位评论者他说,好一部勇敢的电影!他也许是嗅出了大路理力抗潮流的勇气。但我仍抱持跟阿尧的共识,大力士和低智女,都是费里尼、心中的理想人,失之浪漫过度罢。

    似乎,到今天这一刻,大路才有了它唯一的位子,银幕上正演著银幕下的。

    走艺游人骑一辆马达篷车跟买来的低智女,两个边缘份子展开一段谋生旅程。

    冬天出太阳时,大力士抛弃了病愈又活回来的低智女,留给她一些钱和食物。若干年后,投靠到马戏团里有漂亮女人为伴混得还不错的大力士,歇演时在路旁晃荡,春天,空中飘飞粉絮,孩子们打球玩。他走着,忽然驻足,那似有若无的歌声,从何处吹来,断了,又来了。他趋步前往,旋律越来越清晰,他看见郊地上一名主妇哼著歌晾晒衣服,他问妇人这条歌。妇人说两年前有一女流浪到此,常常唱歌,去年在这里死了。

    我覆脸乾啕起来一如影片结束时的大力士。我与阿尧,我与永桔,我们放野在社会边缘的逐色之徒,往往,未败于社会制裁之前先败于自己内心的荒原。我如何把自己弄到在这个屋子里,任费多的一切一切,无情践踏。

    低智女大力士适时出现,向我招魂,以我们共通的语言,那一点点乡音已够我抓住像一缕丝线,依循它我走出了迷宫。我斯文扫地,仅免于精赤条条。朱丽叶塔滑稽之睑,善良如母鹿的圆眼睛,包容著越老越怪越难以相处的费里尼,亦包容了我这副不堪的蠢模样。她像金雀花治疗不安,石南使人平静,松香平衡消沉,龙胆根增加耐力,茉莉抗抑郁,薰衣草解除焦虑,金银花减轻乡愁。巴克疗法也好,芳香疗法也好,对于我仅须及于文字,文字疗法,够了。

    且看,金盏花疗牙疼,樟树做收敛剂,灰毛菊解毒。桃金娘治支气管炎,橙花助消化,野葛抗腹泻,燕麦镇痉挛,丁香油防腐止痛,迷迭香强固记忆力

    我看完大路,关掉电视机,离开了费多的屋子,没有向费多道再见,当然也没有留下足迹。

    费多再也找不到我,我也不会遇见他。对他,费多一代,我无能抗拒,但是起码我能,尊严的败退。我奢望,应当我还不至于太难看。

    往后我常常想起费多家,那条巷子出来的通衢大道,我招计程车时看见垃圾车开来,沈重坦克,漆黄铁壳闪著许多盏红灯泡,连连五六部轰然驶过去好像宫崎骏风之谷里的荷母群阵,异味掩鼻。

    宫崎骏动画之色,绿体分布著灰蓝图型视器的荷母,生气起来视器会变成血红。

    荷母之怒,即核战后被灭种污染了的大地之怒,唯有一人,一女孩,驾驭状若蜻蜓飞行器的女孩,可以抚平荷母之怒。女孩偕飞行器翱翔,妙影投照在荷母湖镜般的视器上。最终,荷母像红潮涌来为女孩所阻,息止了怒气。重创的女孩昏死在地。

    荷母蠕蠕伸出它们须条触拂女孩,将她高高抬起于空中,一片黄金麦浪摇动的触须放射疗能,唤醒了女孩。女孩走在浪端,走在光中。风之谷的人们仰望着,一名老得不能再老的婆婆惊喜掉下眼泪。只有老婆婆听说过的那个传说,传说里的女人,承诺将会再来的女英雄,他们等了一代又一代,现在,她终于再来了。那个冬夜我站在大街,孤独如在一个同性恋化了的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沿岸多似繁星连神话也没能传下来的不知名小国啊。我只有诵著自己的经,经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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