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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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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ot;忆"了出来,再经专案组调查,真的查出是个一直隐瞒身分的伪满军官。这事被当做先进经验在全市传达,一时人们的精神头儿全提起来了,大忆怪事,掀起高xdx潮,人人恨不得都能从自己床铺下面挖出颗炸弹。忽然一天,我姐夫单位有人绘他贴张大字报,题目是他为什么从来不笑?。祸找到头上来了!

    这张大字报比一宗上百万美元的出口买卖更强烈震动了整个公司。全公司二百多人一同从记忆里搜寻我姐夫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果然,没人见他笑过。专案组悄悄出动,查遍我姐夫的朋友和邻居,也没入能证明他笑过。问题就大了。后来他们专案组还来找我,我说:"我也没见过他笑,他在家里也从来不笑,可能不会笑吧!"专案组的人说:"你别包庇他,不会笑的除非是死人。我们调查了他孤儿院的老师,还有他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都说他会笑,笑过。我们有一大堆证明材料!他不是不会笑,这里边有政治原因!"

    我听了一征。说实话,我并不怀疑专案组这些证明材料。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笑?是不是反右对他的挫伤,使他性格变了?他这个人很内向,沉闷,从来不谈自己,更不谈自己的过去。

    专案组以他五七年留在档案的右倾言论为根据,断言他不笑的根由是对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但他们必须有现实依据,才好把他定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从他日常的工作和言论中找不出新的问题,看来他莫属于"隐蔽很深"的那种,便把他列为运动重点关在单位里,逼他交待思想,同时抄家。把他家里的私人信件、工作笔记,连同我姐姐的数学教案都搬去,派一批人从中查找。但他所有文字除去记事就是谈事,连一句谈感情甚至谈天气的话也没有。最后只好用压力挤他的口供。他呢,居然不承认自己不会笑。他们叫他笑,他还是我见过的那样,咧开嘴,"嘿嘿"两声,根本不能叫做笑!一到批斗会上叫他笑,他就这样。他没笑,反而逗得大伙想笑,成滑稽剧了。眼看着运动搞不下去。专案组里有个机灵鬼儿,想出个挺绝的法子,问他:"你对党和毛主席感情怎么样?"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党把他养大,从小学到大学都拿助学金,当然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激之情。那机灵鬼儿就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当然应该笑了。""好,你笑吧!我们看看是真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嘴,牙花子都龇出来,硬堆在颧骨上的肉痉挛般地狂跳起来,扯得眉毛直抖。样子像很疼,很痛苦,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仇恨!"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行为,批斗,批判,运动也就推向了高xdx潮。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逼她揭发我姐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的滋味,整天灰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我爸爸为什么不笑,呵,妈妈?"她突然"啪"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儿子。

    等到落实政策时,我姐夫这案子成了难题。写材料的人说,单凭一个表情怎么好作为反革命罪证上报,又不能叫他再表演一次,拍张照片放进档案,又不是杀人现场的照片。过了半年多,上边派一支工宣队帮助他们公司搞政策落实。专案组就把我姐夫这案子作为"老太难"推给工宣队解决。

    工人比干部有办法。琢磨个办法,土法上马。把我姐夫叫去,进门就叫他脱衣服,直脱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我姐夫以为要挨揍,吓坏了。谁知他们上来一个人,让我姐夫举起双手,像投降的姿势,然后拿根扫帚苗子,搔我姐夫胳肢窝,脖子和脚心,只见我姐夫嘴一咧一咧,嘿嘿出声,胳膊腿乱摇乱蹬,叫着:"不行了,我不行了,痒死了,痒"可是他一点不笑。这工宣队员把扫帚苗子一扔,说:"专案组怎么搞的,这人哪是不笑,根本他不会笑!"

    经过这次鉴定,罪证被否,我姐夫就被平反落实。由于不能否定前一段运动的成绩,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政治上平反了,可是他又从"不笑的敌人"变为"不会笑的人",成为全公司人好奇和注目的对象。每逢到该笑的场合,总有一些入把目光抛向他,并不是巴望他笑,而是巴望他不笑,好证实他们身边确实存在着一个世所罕见的不笑的怪人。还有些年轻人搞些恶作剧,弄只死耗子放在他抽屉里,或者突然朝他做个怪脸,好像不把他弄笑,永不死心。他们还背地绘他起个绰号,叫他"死脸",他也听到了。一个不笑的入,反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依然不动声色,内心却变得十分敏感,时时觉得有人不客气地拿根针刺他,那张脸就更无表情,有时看上去像块冰冷的岩石。一天,他忽然对我姐姐说:

    "你能教我笑一笑吗?"我姐组流泪了,对他说:"你就这样吧,我喜欢"

    从此,我姐姐自己也很少笑容了。大概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笑,怕引起组夫的自卑。从我看来,一个没有笑容的家庭好像永远阴天。尽管他们仍旧相依相爱,但总感觉有种压抑感使他们的屋顶也矮了两尺。后来我还发现,只要到他们家串门,我自己也不会笑了。奇怪,我怎么也不会了呢?有一次,我坐在他们家,桌上有个裂成两半的小镜子,我无意面对镜子想笑笑,一时竟然不知脸上的肌肉怎么动,嘴一咧,哟,我竟然和我姐夫那神气一样。我吓了一跳,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更相信一位荒诞派剧作家的话:生活比荒诞的艺术更荒诞。

    自从文革被历史一脚踢开,生活又换了一套新解释,包括对我姐夫的不笑。

    领导们的能耐,从过去表现在揪出多少人,改为现在能嫌多少钱。外贸公司的书记兼任起经理来,还要干个外向型"子公司",搞引进、出口、合资和海外投资。这子公司需要一名能干的人挂帅。原先那帮红人都过时了。多年搞运动,培养的人专长都只会搞运动。人到用时方恨少,于是想到了我姐夫。第一他精通业务,第二他外语呱呱叫,跟外商交往得心应手。可是领导班子里有人提出异议,说他不会笑,怎么能接待好外商?谈生意准砸锅。但除他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只好拿他将就一时。

    我姐夫走马上任,没一年,天知道这公司怎么就叫他干得热火朝天。原来跟外商谈生意并不需要笑,需要本领。外商也不管你笑不笑,有生意可做就行了。

    几年里,我组夫已经俨然一个大老板。企业创汇相当于全公司的两倍,成了公司那帮头头向上卖好邀功的资本。我姐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天天出入各大豪华宾馆和市领导的高宅深院。时不时出国一趟兜生意。还搬了家,住进一套三居室外带大客厅的公寓房,一个当今中国富裕家庭必备的器物应有尽有。姐姻经常穿着他从国外捎来的新款式衣装,佩戴小首饰,高高兴兴去亲友家串门。再不避讳他而随心所欲地想笑就笑。他呢?专车,小西服,头发搞得贼亮,只是那张脸依旧不笑。可这不笑的脸却处处受到欢迎,在酒店宾馆里受到高质量的"微笑服务",在公司里人人都投之以赔笑。因为人人想求他出国捎洋货,更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大经理、有权的领导;领导就不能总笑,愈不笑,下边人就要愈哄他笑。他像上帝一样活在人间,可是恐怕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人怎样一下子如此显赫!

    下边就要讲到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怪诞的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我姐姐、我外甥在客厅里看电视。24寸大屏幕上是两个人说相声,相声说得平平,并不特别可笑。可是忽然间他喉咙里"咕"的一声,就像母鸡下蛋前,受身体里什么东西惊动时那一声。跟着"咕、咕、咕"连着响起来,好似有东西在他喉咙里憋着,很难受。我组姐以为他得了急病,一看他的脸挺滑稽,随着咕咕响,两嘴角像有根线往上扯,一挑一挑,脸上的肉乱扭,那双从没弯过的眼,居然弯曲成一对打卷儿的小柳叶儿。我那傻外甥一叫:

    "瞧我爸爸多像唐老鸭!"

    这话像引爆物。我姐夫像死火山,一下于爆发了似的,大笑起来。他竟然笑了!而且不是以前那种怪样,而是真正开怀大笑!我姐姐说,当时他脸上的五宫就像花开那样,所有花瓣都和谐地张开更是不可思议。但这真的笑了,反而把我姐姐吓傻,以为他疯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姐夫摇着手,笑得不能回答,而且只要他看电视上那两个相声演员一眼,笑就会加剧一阵,直笑得捂着肚子,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姐姐扶他上床,赶紧打电话绘我,我赶去了,只见我姐夫蒙头裹着被子咯咯地笑,整个身子在抖,擂得床架子嘎吱嘎吱响,好像得了寒热病。我掀开被子看他,确实在笑,但枕头上泪湿了一片。我问他:

    "你怎么了,难受吗?"我姐夫一边咯咯笑一边告我说:"我止不住了。"

    我给他吃了两片镇静剂才平静下来,呼呼大睡。今天姐姐早上告我一个奇迹,他脸上竟然出现很自然的笑容。怪不怪,简直不可想象。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一个表情也不放过——它显示了文革的绝对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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