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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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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聚会地点在雅典郊外的伊利索河畔。年幼时阅读柏拉图的《斐德罗篇》,我便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四百年前,苏格拉底与美少年斐德罗就曾徜徉在这里,他们在一棵很高的悬铃木下休憩。树荫,微风,以及可以坐又可以躺的草地。

    此时,此地,我身处其中。天高云淡,冬日的阳光淡而明亮。风吹来,宽大的悬铃木树叶轻轻摇摆,沙沙作响,像是环绕着群岛的海。叶子的边缘闪烁着明亮的绿光。万物都显得亲切而自然。

    在这里,几位斯多亚哲人谈论的问题,却是与风景气氛相反的沉重:海上风暴中的反应。【注1】

    设想你置身海上航船,不幸遇上大风暴,死亡的阴影笼罩而来。船帆鼓胀得犹如一触即爆的气泡,桅杆如稻草般轻易折断。船舱里倒灌了大量海水,船在缓缓下沉……

    在这危急关头,你的行为反应说明了一切:很多人会向神灵祈祷。大多数人都属于伊壁鸠鲁主义者,还有一些是漫步学派。像皮浪【注2】那样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的,必然是极少数,即使在那些自称怀疑主义者的人当中。而真正的斯多亚主义者,会在短暂的惊恐之后镇定下来,接受命运将给他的一切……

    哲人们心平气和地讨论着种种可能性。关于危险与死亡的话题,气氛却如此放松。在这里,没有奢华的金杯与昂贵的葡萄酒,同样也不必在金杯中的葡萄酒冒出气泡时,担心其中藏着毒/药。比起罗马那些冷酷残忍的政客、你死我活的阴谋,即使是观点最极端的哲学家,也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这样的温柔,让我想起马塞勒斯。他那样的人,更适合做一位学者,而非政客。如果我能早些陪他离开罗马,从政治漩涡抽身,或许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是我亲手铸成了他的死亡……

    想到这里,便仿佛置身在那艘暴风雨中的航船上。云幕被闪电撕裂,一道白光劈开天空,整个大海都沸腾起来,船体倾覆,冰冷的海水涌上来,令我颤抖……

    “夫人,夫人。”及时唤回了我的思绪,这个声音宛如乌云中垂落的一线阳光。

    只见阿提诺多洛斯正关切地看着我,目光柔和湛亮。我隐隐松了口气,终于逃出情绪的阴暗旋涡,重新回到无关个人情绪的、学术性的清爽气氛中,伴随轻风与阳光。

    “抱歉,方才有点走神。”我解释自己的一时失态。

    他很是体贴,见我不愿多说,便不再追问。

    虽然表面上已然平静,但我的心脏仍在胸腔内摇晃,像那艘暴风雨中的船。渐渐地,风暴平息下去,云散雨停。

    聚会结束后,不少人没有立刻离去,三三两两地继续散步,聊天。

    今日天气不错,我也不急着回去,与阿提诺多洛斯并肩散步。阳光穿过悬铃木的树叶落在他的脸上,透出温暖的光晕。

    “刚才在聚会上,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低语。

    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欺瞒他:“是的,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认真的目光不偏不倚地与我对上。半晌后,我才将头转开。那目光中抚慰的温和,令我想要倾诉。但理智仍克制着我的情绪。

    “我的丈夫,马塞勒斯。他已经去世了。”

    “我很抱歉。”他的眼睛里有善意,还有同情。

    我习惯了别人看我的目光:羡慕,嫉妒,尊敬的仰视……即使是那些少有的同情我的人,也不过是提供空洞的安慰。而他的声音里有真切的难过,目光里有真诚的同情。那种同情是平等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怜悯。就仿佛,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本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这短短一句话,却似乎对我意味着更多。

    我吸了口气:“我知道,有些东西属于过去,后悔没有意义。按照斯多亚学派的说法,我们只能平静地接受已然发生的事情。”

    至少,我与马塞勒斯曾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彼此/相爱。为此,我应该感到满足。

    阿提诺多洛斯是斯多亚学派的学者。斯多亚学派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我们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并且能够永远占有的。我们珍视的事物和人,就像树上的叶片,风一吹就可能掉落。幸福的生活、温柔的配偶、可爱的子女,也只是命运的偶然赐予,随时可能被命运收回。当我们拥有之时,应该珍惜。而当我们失去之时,也不会沉溺于痛苦。

    “明白这个道理很容易。要做到,却不易。‘当我们健康时,很容易给病人提供理智的劝告。但你要是处在病人的位置,就不会这样想。’【注3】”他温和的声音,宛如对伤口的抚慰,“你做得很好了:珍惜现有的亲人和朋友,因为一切终有尽头。我们与他们终有最后一次相见,而且谁也不能肯定它到来的时间。”

    这是斯多亚主义者最令人羡慕的一点。看似消极的预想,却能达成积极而旷达的效果。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真正困扰他们,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阻碍变成了通途。

    我眨了眨眼,半开玩笑:“你真的能把每一次相见都当做最后一次?”

    他凝望着远处的山丘,眼底有种遥远的神情:“是的,这会提醒我,此时的我是幸运的。人与人的相遇、相伴并非理所当然。就像此时你我的交谈,我珍惜这个时刻。”

    虽然明知他没有言外之意,但听他亲口这么说,心中还是不免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我转开目光,低头看着路边的草丛,仿佛那上面的露水吸引了我的注意。身后的树丛里,不知什么鸟在活动,只听见它飞动时长长的鸣叫声。

    此时的我,离开了罗马,获得新生。这的确是幸运的,值得珍惜的。

    我们继续随意聊着天,走得很慢,沿途欣赏乡间景色。

    他并非多话之人,但谈话间总是充满智慧的愉悦。有时,我会诧异我们的想法竟如此不约而同。仿佛在他尚未说出他的想法时,我就能懂。而他亦是如此。每次他的话音一落,我便感到惋惜,希望他不要总是如此谦逊,让这样的谈话更持久一些。

    他的温柔与善意,总让我想起马塞勒斯。但他比马塞勒斯更年轻、更明智、更有才华与决断力。我知道,他毕竟不是他。

    与罗马的冬天相比,雅典可以算得上温暖宜人。这个时刻,天空蓝得溺人。鹪鹩敛翅,云层停止流动,树影不再摇曳,草尖上的露水静止。所有事物仿佛都静止下来,让人产生正在凝视一幅画的错觉,生命仿佛在完美的状态里取得了平衡,世间万物都刚刚好。

    在他身边,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树林里传来羊铃声。循声望去,只见牧人赶着一群山羊过来了。牧羊犬汪汪地叫着,羊群跳跳蹿蹿地拥向草地,打着滚儿跑来跑去,或者张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嚼着反刍的草。

    悠然传来的牧笛声中,忽然,我身边的人停下脚步:“你听说过芝诺的那个关于认识过程的‘握拳’比喻吗?”

    “什么?”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摊开手掌演示:“芝诺曾伸出一只张开的手掌,说‘这就像印象’。然后,他稍微收拢他的手指,说‘这就像认可’。然后,就像这样,他把手指完全收拢在一起,握成拳头,并说这是把握性印象……最后,他把左手放到右手上,紧紧握住它,说这就是科学知识……”

    我认真听着,心里却不免茫然:他为何跟我说这个?我对斯多亚学派的逻辑认识论所知甚少……

    他继续解释着,仍没有前行的意思。

    若不是牧羊犬的吠声引开了我的注意力,我大概也不会发现他的意图。虽然这是谈论哲学的好天气,但田野里的山羊并不在乎哲学。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小径上,一只公羊爬到母羊的背上,抱着后者的肚子,而后者也把尾巴摆在一边迎合公羊。

    他不想我发现这令人尴尬的一幕,才突然停下脚步,谈起了哲学问题。我忍不住微笑,为他的这个小花招。他把我当成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少女了吗?

    “我是一个母亲,有好几个孩子。”我提醒这一事实。

    他点头:“但您是一位温柔的年轻女士。”

    若是旁人,我只会当成恭维。但他说来,却是诚恳。

    我们都笑了,接着彼此沉默。四野阒然。阳光在树叶间流泻,透出柠檬色的光芒。

    是的,此时此刻,应当珍惜。往昔落在身后,像一道影子。他是纯明的光,让这阴影淡去。

    ——————————————

    阿提诺多洛斯曾借给我几卷先哲讲稿的抄本,还书的时候,我去过他在城里的住宅。

    住宅地处僻静,房间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墙壁刷成白色,地面是夯实了的粘土和灰石砖,庭院里悄无声息绿树成荫。没有非洲柏木的家具,也没有马尔达纱的垫褥,也没有一处不和谐的特征。

    对此,我本不曾在意。但安东尼听说后问:“你去过阿提诺多洛斯在雅典的住所?”

    “去过一次,怎么了?”

    他露出玩味的笑容:“你知不知道,那里曾经闹鬼?”

    我一怔:“闹鬼?”

    “他租住的宅子,是城里有名的鬼宅,所以曾长期空置,普通人不敢住进去,很难找到租客。”

    但我回想起来,那里并无异常,只是一处极朴素的民居。或许闹鬼之说纯属无稽谣传。

    见我不为所动,安东尼又抛出一个消息:“就在前不久,在那座宅子的后院里,挖出了一具未得安葬的陈年骷髅。”【注4】

    根据罗马人的传说,人死之后如果不能妥善安葬,死者的鬼魂就会留在人间,萦绕在他死去的地方,寻找无辜者索命。我虽不信鬼怪之说,但想起自己去过那个地方,仍觉得后背一凉。

    安东尼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对我的表情很是满意:“阿提诺多洛斯明明知道,还一直住在那里,并不打算搬走。你看,这是不是很诡异?”

    我放松下来,回以调侃:“那你岂不是比他更诡异?在战场上被你杀死的敌人不计其数,恐怕其中很多也没有得到安葬。但你每天晚上还能呼呼大睡,没被恶鬼纠缠,真奇怪。”

    他挑眉一笑:“我可不信这世上真有鬼。即使有,人心也比鬼怪可怕得多。”

    ——————————————————

    虽然不信鬼怪之说,但我不免起了好奇心,便寻了个日光朗照的上午,再次来到阿提诺多洛斯的住宅。开门的奴仆告诉我,他的主人正在书房,示意我直接进去。

    走进房间,只见立在墙边的架子上堆满了卷轴。桌上摆着一架复杂的黄铜仪器,还有更多的卷轴,便笺,印章,笔袋,以及墨水盒。他正伏在桌上,低头快速地写着什么。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拉出窗框的影子投落在我与书桌之间。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合上桌案上的文书,用一块布擦擦了苇杆笔的笔尖,放回笔袋。

    我又走近了些。只见莎草纸上半干的字迹在阳光中微微闪动。很少有人能随手写出如此优美的草书。

    他起身向我致意,很礼貌,没有直接询问我的来意。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房间里有种淡淡的香气,之前我也在他身上闻到过。此时才明白过来,那是墨水里掺杂的松香的气息。

    这样的地方,委实无法与“闹鬼”之说联系起来。

    犹豫了一下,我终是向他提及此事。他态度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寻常事:“确有此事,但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年来到雅典,我打算寻一处清静的地方住下,以便专心撰书。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一处闹鬼的宅子,因为没人敢住,租金非常便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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