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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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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于钢琴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学会一种乐器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了解一点音乐,您说对不对?我对您的期望非常高。您对音乐一向是比较严肃的。而且您会看到,他会在您的教育下有很大进步的。他的手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传统的手布登勃洛克家的人都能弹到九度或者十度。但却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注意。”她笑着结束了她的话,而费尔也表示同意来给汉诺上课。

    从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这里来一次。盖尔达在他给汉诺上课时呆在起居间里。他并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课,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只教一点钢琴,他未免有负于这个孩子的这种沉默而激奋的热情。在汉诺刚刚学习基础知识之后,他立刻就开始用简单易解的形式讲起理论课来,教给他的学生和声学的基本原理。这对汉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因为在学习这些理论时,人们只不过是把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加以证实而已。

    只要可能,费尔先生总是尽量照顾这个孩子的如饥似渴的进取之心。他害怕物质的重担会赘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会对他天才的发挥造成停顿,他想尽办法减轻这种负担。在练习音阶时他并不严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练,或者至少他并不把熟练看作是这一练习的目的。他所树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达到的目标,勿宁说是使汉诺对各种音调有一个清楚深入的概括的了解,使他深刻地认识到各个音调之间的关联,这样不久以后就可以使汉诺对各种可能的音响配合一目了然,对钢琴的键盘能直觉地熟练掌握,而这种才能以后会进一步引导汉诺进行即兴演奏和作曲这个小学生一向听惯了庄严乐曲,所以对这种音乐有特殊的感情,费尔先生对汉诺的精神上的这种渴求体贴备至。为了不冲淡他的倾向于深沉和庄严的情绪,他不让汉诺练习平凡的小曲。他让他弹奏众赞歌,在他不了解规律之前,他不让他从一个和弦转到另一和弦。

    盖尔达一边织毛线,或者看书,一边听着门那边课程的进行。

    “我对您的工作太满意了,”她有一次对费尔先生说。“可是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点?是不是太往前奔了?我觉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于创造性有时候他的确已经开始尝试作一点小东西了。但如果他不值得您这么去做,如果他的才能不够,他就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完全值得,”费尔先生点着头说。“有时候我留心观察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可是他的嘴始终紧紧闭着。在他今后的生活当中,他也许把嘴闭得更紧,他一定要有一种表达的方法”

    她望着他,望着这位音乐师的红棕色假发,望着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松的大胡子和大喉结以后她把手伸给他,说:“谢谢您,费尔。谢谢您这番好意。他在您身上得到多少好处,我们现在真是估计不出来。”

    而汉诺对这位老师的感激,对于他的倾慕也真是无以复加。这个虽然课外请人补习,但在学校里却仍然毫无理解希望地痴呆呆地坐在九九表前面的小学生,一坐在钢琴前面,不管多么困难的音乐难题,都能了解。他不但了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听熟了的东西,人们才能像他这样掌握得快。在汉诺的眼睛里,这位穿着燕尾服的爱德蒙费尔是一位天使,每个星期一下午到来,把音乐知识传授给他,把自己从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来,引导到一个甜蜜、温柔、庄严而又能无限慰藉的音响的国土里费尔先生家里有时候也做为课堂,这是一所带三角屋顶的古老空旷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幽森的过道和角隅,只有管风琴乐师与一个管家妇住在这里。星期天,到圣玛利教堂作礼拜的时候,小布登勃洛克有时候被允许到上面管风琴旁边去,这与和别人混杂在一起的感觉相比,有多么好啊!高高地在众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坛上的普灵斯亥姆牧师还高,两个人坐在那沉重轰鸣的声浪里。而且这声浪是他们两人共同发出来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存在,因为老师有时候也准许汉诺帮助他操纵一下音栓。想想看,汉诺这时是多么骄傲,多么喜不自禁啊!但当停止了合唱伴奏的音乐之后,等费尔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离开了键盘,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还轻轻地、庄严地回荡的时候当普灵斯亥姆牧师有意地让寂静在教堂内笼罩片刻,当他从音响板下面传出自己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后,费尔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随随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布道的样子:对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装腔作势的弗兰克语,对他那拖得长长的、有时低沉、有时尖锐的元音,对他那叹气,他那从阴郁到开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转变大加嘲笑。汉诺也会跟他开心起来,他们俩虽然没有交换眼色、没有明白地谈出来,意见却是一致的;牧师的讲道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礼拜不如说是牧师和会众只认为为增加虔诚气氛而添加的那种辅助手段音乐。

    是的,在下面礼拜堂中坐着的那些议员、参议、市民以及他们的家属对他的音乐成就没有太多的了解,这正是费尔先生日夕忧闷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很愿意让自己的小学生坐在自己身边,他可以在演奏的同时告诉他,他刚才奏的是一段特别难的东西。他正在作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作了一段旋律,这段旋律可以正着念,但反过来念也不是不可以,接着又在这段旋律的基础上“倒影进行”地演奏了一支赋格曲。他把这一切奏完了以后,满面愁容地把双手往怀内一揣。“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欣赏的了,”他绝望地摇着头说。接着,当普灵斯亥姆牧师传起道来的时候,他又在汉诺耳朵底下说:“这是一段倒影进行的模仿,约翰。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这是对一个主题的从后向前的模仿,从最后一个音符到第一个音符弹起来相当难。这你今后慢慢就会明白,在典雅音乐中的所谓模仿是什么至于倒影进行,我将来也不想让你学这么难的东西用不着学这个。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只是技巧游戏,毫无价值,你一定要反驳他们。你在任何时代的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进行。只有那些没有热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于高傲对这种练习才不屑一顾。这对热爱音乐的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啊!你要记住我这句话,约翰。”

    一八六九年四月十五日,在他八周岁生日的时候,汉诺在全家面前跟他母亲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不平凡的是,他是这首旋律的作者,他觉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点工。自然啦,当他把这个曲子弹给费尔先生听以后,费尔先生对好几处不合乎规范的地方提出了意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戏剧性的结尾啊,约翰!这和其余的太不相称了。开始你做得没错,可是这里你为什么从大调突然降到带低三度音的四级四六和弦呢?我倒想知道一下。这简直是在耍把戏。而且你这里还使用震音。是哪首曲子给的你灵感这是从哪学来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时候我给你母亲弹奏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一直用心听着把结尾部改一改吧,孩子,现在才是一首真正的小品。”

    但是正是这个小调和弦和这个结尾部,汉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连盖达尔都对此十分感兴趣,因之这两处还是没有修改。她拿起提琴来拉高音部,全曲汉诺只是简单地反复弹着这一个旋律,而她则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进行种种变奏。这让人感觉非常富丽堂皇。汉诺感到莫名的快慰,吻起她来。这样他们在四月十五日给全家进行了演出。

    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太太,克罗蒂尔德,克利斯蒂安,克罗格参议夫妇,威恩申克经理夫妇,还有那三位越来越老的布登勃洛克小姐也来了,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为了庆祝汉诺的生日,四点钟在议员和议员夫人家吃过午饭。现在大家坐在客厅里凝神倾听着。他们的目光或者望着坐在钢琴前一身水手服的小汉诺,或者望着盖尔达的艳美而奇异的风姿。盖尔达首先在g弦上拉了一段绚烂的表情丰富的乐段,接着,以无懈可击的纯熟的技巧奏了一个华彩的结尾乐段,仿佛波涛起伏的大西洋。她手中弓弦的银柄在灯光中闪烁耀眼。

    汉诺由于兴奋而脸色发白,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能吃下,现在则专心一致地演奏他的作品。啊,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这次演奏了,然而他的整个心灵都投在作品里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诸脑后。从性质上讲,这一段优美的旋律与其说是以节奏鲜明突出,勿宁说是以声调和谐见长,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乐素材,以及焙制、发展这一素材的庞大、热情和差不多可以说是过于精美的表现手法则构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汉诺向前倾着头,伸着颈子,使劲弹出每一个主导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动两个踏板,在给每一个和弦染上真实的感情。事实上,每当小汉诺制造一个效果时即使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的时候,这个效果也更多属于感情的、而不属于感伤的性质。每一个异常简单的和谐的节拍都被他运用沉重、迟缓的加强手法而赋予一种神秘色彩的沉重感觉。每一个和弦,每一个转变点,每一个新的和声,他都运用突然的、压抑的音响而制造一种使人惊愕不安的效果。弹奏时他镇定地端坐在钢琴前,前后摇撼着现在弹到结尾部了,汉诺最喜爱的那一部分了,这里他用一种童稚的奋扬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圆珠滚落、流水淙淙的声音中,e小调和弦用柔弱的力度像银铃般地清脆地震动着这些声音不断地膨胀着,展开着,变化着,汉诺开始用强音引进那不和谐的c的高半音,又回到这一个曲子的基调上来。当提琴又响亮又流畅地环绕着c的高半音鸣奏着的时候,他又用尽一切力量把这一不协和音的强度提高,一直提到最强的力度。他早就该将这一不协和音分解,但他没有,而是很久、很久地让他自己和听众继续玩赏着。将要是什么样一种分解呢?将要是怎样一种使人神痴心醉地回入b大调的还原呢?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将是一种无比甜美的喜悦,是极乐!是和平!是天国!

    还不要完还不要完!还要犹豫一刻,延宕一刻,还要一分钟的紧张,要在无法忍耐的时候再舒缓松驰下来让人在这如饥似渴的恋慕中、在全副心灵的贪求中最后再忍受一分钟的煎熬吧!让意志再克抑一分钟,不要马上就给予满足和解决,让它在令人痉挛的紧张中最后再受一分钟折磨吧!因为汉诺知道,幸福片刻就会消失汉诺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来,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他痉挛地用鼻孔吸着气最后,已经无法再拖延幸福的来临了。它来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闪了。他的肌肉松驰下来,脑袋精疲力尽地、软绵绵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闭起来,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到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动着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阵宛如窃窃私语、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涛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调上,然后强音突然出现,在一声响亮的突起中嘎然中止。这些听众没一个能感受到汉诺身上的幸福感。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所有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无所知。但是那孩子脸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摇撼,他那可爱的小脑袋怎样在幸福中歪向一旁,这些她都看见了而她善良的灵魂也确实为此而感动。

    “这孩子弹得多么好!啊,他弹得多么好!”她喊叫着,一边含着两泡眼泪向他跑过去,把他抱在怀中“盖尔达,汤姆,他将来要成为一个莫扎特,成为一个梅耶比尔,成为一个”她一时想不起另外一个有同等级别的名字,就开始拼命地吻起她的侄儿,用来打断自己的话。汉诺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眼睛现出迷惘的神情。“够了,冬妮,够了!”议员低声说。“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让他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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