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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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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她似乎不必担心会不会适应新生活,生话已经找上门来,她只要打开大门,便会听见它对她说:"逼迫!"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呜呜声。

    宦楣并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门口出现。

    "是那具手提电话响。"

    宦楣心头灵光一闪,连忙跳起来,奔到客厅,把那具电话抢在手中,一时不知按哪一个掣,急得手足无措,那边厢自由伸手过来,轻轻一按。

    她俩马上听到了宦晖的声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时忍不住,泪如泉涌。

    "自由,自由。"

    自由取饼电话,"是,是,好,听明白了,没有问题,我会照做,要不要我带什么?好,我都懂得。"她转过头来,同宦楣说:"他要跟你说几句。"

    宦楣问:"身体好吗,有无父亲的消息?"

    问了只觉多余,他自身难保,焉有余暇兼顾别人。

    "眉豆,镇定一点,父亲进了医院。"

    宦楣几乎想尖叫泄愤,正当她认为事情不可以更坏的时候,它转为漆黑。

    "有极好的大夫看着他,情况稳定。"

    "是什么病?"

    "心脏病。"

    "父亲从来没有心脏病。"那是从前,可见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晖沉默一会儿,"母亲怎么样?"

    "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不要刺激她,你们搬家没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说,请你照顾母亲。"

    "你几时再与我们联络?"

    "我不知道。"

    电话就此中止。

    宦楣伤心莫名,走到露台,仰头狂叫。

    自由跟出来,"别把伯母吵醒。"

    电话又响,这次是聂上游,宦楣并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谈谈?"他问。

    "我怎么见你?"

    "十分钟后有车在楼下接。"

    宦楣看着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头答:"又被你猜到。"

    "这样浅易的调虎离山计,谁会看不出来。"

    "我会想念你的。"

    "好好看着宦晖。"

    自由点点头。

    "我要下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她取饼外套出门。

    车子的司机并不是聂上游,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闻不问,闭目假寐,车子在市区中只绕了半小时,就抵达目的地。

    宦楣下车前问司机:"甩掉他们了?"

    司机愉快的答:"十分钟前已经甩掉。"

    宦楣点点头。

    "官小姐,十六楼,请你自己上去。"

    "谢谢你。"

    聂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别安排,她听不到宦晖声音。

    "你也搬了家?"

    聂上游答:"住腻了郊外。"

    "你们会不会保证宦晖安全?"

    聂君摇摇头,"我们只负责出入口。"

    宦楣悲怆地笑。

    "我们像是生疏了。"

    "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再世为人,并且已失去前生的记忆。"

    "你可愿意从头开始?"

    宦楣抬起头来,"从哪一方面说?"

    "与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长住,我们会得到快乐。"

    宦楣微笑,"带着我可怜的母亲?"

    "这不过是细节问题,必定可以解决。"

    "我不想跟一个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对生意没有兴趣,听说你对父兄的本行全无认识。"

    "眼不见为净,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让我知道了。"

    "这是邓宗平灌输你的正义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并看不起那个自以为是的人。"

    "他也不喜欢你,你俩扯平了。"

    "眉豆,你考虑一下,让我照顾你,你会幸福。"

    "上游,你们都没有想到,也许这也是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了。"

    "你这个倔强的女子。"

    "这点,你与邓宗平的意见相仿。"

    "是吗,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宦楣低下头,"我不再关心这些问题,上游,我想见一见家父,他病了。"

    聂上游没有回答。

    饼一会儿他说:"你总是出难题给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没有办法,这件事上,邓宗平帮不了忙,她低下头,"我十分疲倦,请送我回去。"

    车子就在楼下。

    到达祖屋,宦楣用锁匙启门,她听得母亲问:"毛豆,可是你回来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么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间一看,灯还亮着,人去楼空。

    她转头说:"宦晖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来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样子,隔一会儿说:"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问。

    "这没有你的事,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犯不着守在家中。"

    宦楣不语。

    "你看小蓉到处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样的出去吃喝玩乐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为我?宦楣,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一时间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视女儿半晌,"什么地方有快乐就去什么地方。"

    宦楣推母亲进房,"还没天亮,还有一觉好睡。"

    这一觉睡醒,屋里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人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宦楣只觉得左胸上如针刺般痛,猛然自梦中醒,脱声叫:"父亲!"

    她跳下床往房门走去,一头撞在墙上,咚地一声,额角上连油皮都脱去,痛得她落泪,原来她还记着大宅里房门的方位。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会习惯。

    宦楣用力揉着额角,人倒是痛醒了。

    邓宗平与她母亲在客厅谈话。现在她私人活动面积骤减,一推门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声音。

    邓宗平说:"不会的,伯母。"

    "我决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样,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地,背脊凉飕飕,只觉不安。

    宗平一抬头,看见宦楣,连忙站起来。

    宦太太说:"你们慢慢谈,我出去一会儿。"

    "母亲,你去哪儿?"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见有女佣陪着,只得任由母亲出门。

    她转过身来,"客厅或房间,只有两个地方任择。"

    "那多好,终于同每一户人家一样了。"

    宗平声音里虽然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样觉得难堪。

    "据我所知,艾小姐已经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经掌握线索,你有没有发觉,自今日起,门外已经撤消监视。"

    "宗平,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点好消息。"

    "眉豆,事实如此。"

    "你太没有人情味。"

    邓宗平侧起耳朵,"你房内的电话在响。"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内去听,一颗心几乎自喉咙里跳出来。

    聂上游的声音:"你现在马上出门,乘车到山顶缆车总站等我。"

    宦楣取饼外套,对邓宗平:"请送我到山顶去。"

    宗平看着她不动。

    "宗平。"

    "伯母说得对,他们利用你这个弱点,指使你像一只没头苍蝇似乱扑,根本不予你机会适应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话,坐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宦楣叹一口气,拉开门下楼去叫街车。

    宗平却又在她身后追上来。

    两人到达山顶的时候,大雾弥漫,视野不足两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缆车站。

    "眉豆。"

    她猛然转身,只看见聂上游的上身,他双腿被雾遮盖。

    "是什么消息?"她迎上去。

    白雾被她推开,又在他俩四周合拢,整个山顶,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聂上游脸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罢在这个时候,邓宗平拨开浓雾赶上来,低声喝道:"放开她。"

    聂上游双目炯炯,瞪着他的敌人。

    "你一手安排这个困境,"邓宗平指着他,"陷害宦兴波父子,牵着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聂上游冷冷看着他。

    邓宗平一生从未试过如此失态,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脱聂君握着宦楣的手。

    聂上游本能反击,反手推向邓宗平,使对方退后三步,然后顺手把宦楣拉至身后。

    邓宗平叫出来,"眉豆,过来,不要受他威胁。"

    宦楣忍无可忍,"两位先生,请给我一点面子。"

    雾大湿重,三个人的脸面上已经凝着水珠。

    宦楣说:"请你俩稍加控制。"

    邓宗平仍然指着聂上游,"有话快说。"

    聂君非常讽刺地说:"邓先生,这里不是三号法庭。"

    邓君自有他答复:"我迟早将你这种人绳之于法。"

    "够了够了,"宦楣恳求,"到底是什么消息?"

    聂上游看着他,"你愿意让他知道?"

    "是。"

    "好,眉豆,请你节哀顺变,宦兴波先生已于三小时前病逝异乡。"

    连邓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如同挨了重击,退后一步,脚步飘浮。

    聂上游扶着她,低头无言。

    宦兴波最后一句话是"我罪不至此",聂君不敢告诉宦楣。

    过了半晌,宦楣像是缓过气来,轻轻问道:"他有没有痛苦?"

    "没有,弥留时间很短。"

    "有没有要求见他的亲人?"

    聂上游摇头。

    宦楣抬起头,非常困惑,"但是父亲一向最爱我们。"

    聂上游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宦楣仍然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我想回家,我觉得冷。"

    邓宗平恢复镇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没有听见,又问聂上游:"他真因病饼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邓宗平冷冷说:"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话,他会仍然健存。"

    聂上游脸上浮起一层黑气。

    邓宗平自喉底哼出来:"请记往自古邪不胜正,眉豆,我们走。"

    眉豆忽然甩开他的手。

    "你们走,我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她走向雾里,冉冉消失在白雾中。

    宦楣忽然之间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认,一切都是事实,这不是一个噩梦,她不会醒来,她要活下去。

    真没想到没有与父亲话别的机会,原本以为他会为女儿主持婚礼,还有,再为女儿的女儿主持婚礼,最后在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陪伴下寿终正寝。

    有些人的生命剧本如同一本写坏了的小说,上半部开始得轰轰烈烈,引人入胜,满以为不知有多少丰富奇趣的情节要跟着出场,但没有,到后来,销声匿迹,呜咽一声,就告结束。

    宦楣靠在水门汀栏杆上,想到父亲,神色温柔而凄怆。

    她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别嗜好,他惟一兴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对生活要求也并不高,成功的时候,他会有极短一刻的踌躇满志,最多三两个小时以后,他又再去为下一个计划努力。

    很难说他快乐抑或不快乐,更加难说他满足抑或不满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个小时,沾湿了衣襟,才回头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车?"

    是聂上游。

    邓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经赶下山去办案。

    宦楣坐聂君的车子下去。

    她与他商量整个下午,决定了几件大事。

    宦楣知道,聂君为她担着极大的关系,这一点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后,她出门去把父亲骨灰迎回来。

    在飞机场接宦楣的是许绮年。许在外地读到报纸,震惊悲伤,不想继续旅程,于是结束假期,赶回来与宦楣会合。

    许绮年失声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经双目红肿。

    宦太太迎出来,神色并不见得特别悲切。

    许绮年起了疑心,问宦楣:"你是怎么对母亲说的?"

    宦楣不出声。

    宦太太对许绮年说:"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紧岗位上有可靠的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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